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她聲音細如蚊吶。奈何司馬師聽力實在太好。她身旁的小兵都未必聽清楚她說什麽,司馬師就聽明白了。

司馬師沒有動怒,反倒在心裏暗自好笑。這個小兵分明昨夜打更的那位。

而且他也想起來了。

這人正是在古城裏罵他的那個算命先生。也是自稱從軍的王二,躲過了曹绫刁難的人。

将領見崔若愚光天化日敢睡覺。司馬師大将軍還在一旁看着。将領深覺得羞恥,怕落得一個治軍不嚴的罪名,兇神惡煞地要喝醒崔若愚。

崔若愚身旁的小兵不忍心看她遭難,就暗中踩踩她腳尖。

結果這人還默默地把腳收回去,繼續杵着睡覺。

小兵陷入了嚴肅的沉默。

将領怒不可遏。大将軍馬上要離開西路軍了,想不到臨走前居然看到這一幕。

他正要動手,鞭子高高揚起,還沒落下,就被司馬師攔住了。“何必跟小兵計較。打更兵白日裏犯困,只是尋常小事罷了。治軍要嚴,但絕不能暴虐。每個士兵都有機會建功立業,封侯拜官。當将領的,也不要太輕視士兵。”

那将領臉上一紅。只能退下。

這幾下動靜終于讓崔若愚醒過來。她沒留意身邊的情況,擦擦嘴角,睡眼朦胧地繼續前進。長矛比她還高,只能微微拖着走。

不過,她馬上注意到身邊沒有行軍,大家都沒動。

一向機靈乖巧的崔若愚,緩緩地後退了幾步,像一條蟲子一樣縮回隊伍之中。

“你出來。”司馬師卻沒有放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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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若愚滿臉通紅,低着頭,拖曳着長矛,走到司馬師的馬前。

“累了?”司馬師板着臉問,話語中沒有威迫之意。

崔若愚只好點點頭。

“你給我牽馬。”司馬師看了一眼天空,又眯着眼看崔若愚,“這就不會困了。”

立刻有人上來拿走她的長矛,把司馬師的缰繩遞到她手裏。

崔若愚徹底困惑了。司馬師要去中路軍,她投的西路軍——啊!司馬師要帶她去中路軍!

她下意識地看向司馬師。後者正興趣盎然地看着她。

她收回目光,乖乖地牽着馬,按照前方帶路的馬匹路線前進。

崔若愚走得口幹舌燥,也不敢停下來喝水。司馬師坐在馬背上倒是十分惬意。

走出了山谷之後,司馬師就和西路軍分道揚镳。自領着一千人馬前往襄陽。

崔若愚很不幸地被迫一起去襄陽。因為分開的時候,司馬師沒有讓她回到西路軍的意思。西路軍的将領不可能問司馬師要人。

崔若愚在心裏把司馬師罵了幾千遍。心裏罵,手上還要乖乖地幫司馬師的馬洗澡喂草,擦洗馬鞍。

還要強顏歡笑地給司馬師行禮。

時間過去小半個月。司馬師的坐騎在崔若愚的照料下,越發……肥美。

這天,司馬師騎着馬操練,發覺這匹號稱“絕電”的上等大苑馬,跑起來開始喘氣。

他看着一日千裏的絕電,開始沉思起來。

中午,崔若愚又抱着一大捆新鮮的草芽,放到絕電的馬槽中。還一個勁嘟囔:“多吃點,今天馱司馬師那個大個子,辛苦了。想吃什麽就多吃,不然天天就為了馱人打仗,你馬生還有什麽樂趣?”

司馬師走進來:“我的絕電,就是被你喂胖的?”

崔若愚轉過身,看見是司馬師,恨不得抽自己幾下。她賠着笑臉說:“回大将軍。小人怕它太累了,伺候大将軍出纰漏,所以不敢虧待它。”

司馬師沒有計較她之前說的那些話,幾次三番,倒是讓崔若愚有些刮目相看。

司馬師雖然手段下作,卻不是個天天苦大仇深又故作威風的人。在他眼裏,小兵無足輕重,他也不太追究小兵小将的言行。

面對文武大官,甚至面對皇帝,他都敢生殺予奪。只不過,不做沒意義的殺戮。

崔若愚心裏想了很多,司馬師從她眼中看出了神情變化。這種眼神,他見得多了。畢竟他惡名在外,這些小兵很懼怕他。

等貼身跟了一段時日,小兵就會困惑。發現他不是一個嗜殺冷酷的人。

就會露出這種眼神。

從這個眼神,司馬師也能斷定,這個小兵只是一般人,并不是什麽奸細。

此前一直覺得小兵面熟,又聽他哼了尋常百姓不會哼的樂曲。司馬師懷疑過,這小兵來歷不簡單,可能是奸細。

所以他把小兵帶走,留在身邊。如果真的是奸細,離他這麽近,一定有行動,就會露出馬腳。

這小兵卻沒有任何行動。每天除了喂馬就是喂馬。終于把絕電喂成了一匹大肥馬。

“你很喜歡絕電?”司馬師自以為溫和地說。

事實上,以他的身高和氣勢,無論怎麽低聲說話,都顯得趾高氣揚,居高臨下。

崔若愚滿臉驚慌又故作鎮定地點點頭。“還行。”

“還行?”司馬師走近她面前,強勢的身高幾乎将她覆蓋住。“你喂得這麽肥,它都不能上戰場了。那就要殺掉,當軍糧。”

崔若愚驚訝地目瞪口呆。“它……它不是你的愛馬嗎?肥了點就要當軍糧啊?”

崔若愚情急之下流露的神态,讓司馬師覺得很有趣。他知道,這就是她的本性,愛罵他,愛唱曲子,愛打更。

活蹦亂跳的。好像這人間很快活。

司馬師嚴肅地點點頭。

崔若愚急了:“我幫它減肥!一個月!”

司馬師搖搖頭。

“半個月!十天!我幫它減……減膘。”崔若愚拉住司馬師的袖子說。

她眼睛裏充滿懇求的意味。

司馬師本來就是捉弄她的,當作行軍繁忙日子裏的一點小樂趣。見她如此認真,就繼續逗她:“那不行。軍糧快吃完了。這馬肥了就不能打仗,煮來吃倒是很合适,越肥越好。”

崔若愚難過極了。但司馬師說的話,誰敢忤逆呢?她失落地放開他的袖子。

司馬師的目光順着自己的袖子,一直看到崔若愚難過的小臉上。

這麽柔弱的臉,怎麽打仗啊?

有将領在等候,司馬師逗完崔若愚,心情不錯地走了。

崔若愚也不能反抗,只好默默地搬來草料和水,“橫豎要死,你先去快活快活吧。”

“可惜沒有母馬,不然我一定要想辦法讓你放縱一回!”崔若愚對絕電的下場感慨萬千,深表遺憾。“都怪我,把你害了。但是你不要記我頭上。這都是司馬師的主意。哪有肥了就宰的?總得給個機會。你去閻王殿的時候,記得不要提我,提司馬師就好了。下輩子你騎他。”

夜裏,司馬師處理完軍情。又想起那個小兵來。

他生性愛樂子,只不過礙于身份,衆人不是怕就是恨,能跟他一起找樂子的人少之又少。原本弟弟司馬昭算一個,近年來弟弟性情大變,公務之外只埋頭看佛經,成了一個很冷清的人。

這個小兵倒有些像弟弟少年的時候。口無遮攔,憨态可掬。

當他聽完眼線的回報,笑得嘴角都揚上天了。線人也不明白,大将軍被人咒罵了,怎麽還這麽開心?那小兵除了長得好看之外,還有什麽魔力嗎?

然而,眼線也知道,人間有時候光是長得好看,就贏人幾分了。

這是人性,倒也沒道理可講。

比如,他明顯地感覺到,大将軍喜愛這個小兵。可能連大将軍自己都沒注意到。

司馬師笑夠了,慢慢收住笑容。大手一揮:“行了。你以後不需要再監視他。他真名叫做什麽來着?”

眼線遲疑了一下,說:“像是叫若愚。屬下聽他自言自語的時候聽到的。”

司馬師沒想起來鐘鶴的那個小書童。

崔若愚當書童時是清俊秀美。過了快三年,她樣貌變得風流妩媚,只是平時總慌慌張張,看不出那股魅惑的神态。

司馬師也沒往那個小書童身上想,一時間沒認出來。

畢竟那個書童,據說已經被鐘鶴納了妾,成親途中被仇家暗算,人都沒了。

司馬師得知這個消息時并未放在心上。他也見過那個小書童,好看是好看,但他除了剎那的驚豔之外,并沒有其他特殊感覺。

他甚至不理解鐘鶴為何為了那麽一張臉能犧牲與曹绫的聯姻。鐘鶴一定是圖一時新鮮罷了。士族子弟,總有不少這樣的年輕人。

所以崔若愚的臉和名字,其人其事,在司馬師心中很模糊。

如今見到這個小兵,嬉笑暗罵,活色生香地,從心裏生出喜歡來。司馬師想了想,讓副将去把崔若愚找來。

你不是老詛咒我嗎?我幹什麽,我就讓你幹什麽。司馬師想着想着,莫名地開心。每天都繃緊了當一個大将軍,身邊有個人被他逗着玩,心情格外舒暢。

就這樣,崔若愚從牽馬的小兵卒,變成了司馬師的帳中衛士。

絕電換了個人來飼養,很快地就減了膘,逃過了當軍糧的厄運。

“若愚。”司馬師批閱完軍情。随口使喚自己這個敢怒不敢言的帳中衛士。“識字嗎?”

崔若愚痛快地搖搖頭。

“哦。那就去把軍中的馬糞都撿幹淨吧。”司馬師一邊看書卷,一邊吩咐。

“回大将軍。小人說的是,沒有我不認識的字。”崔若愚乖巧地改了口。

“喲?那過來把這些罵我的奏章,都給我罵回去。”司馬師丢過來十幾本奏折。

崔若愚心想:這麽招人恨,不好好反省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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