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崔若愚臉色煞白。

司馬昭還要步步緊逼,“你是長安大戶張家的幼女。名張楚。長安城破時,你六歲。家人逃出長安來到洛陽。相繼病亡。你流落街頭十年。十六歲開始給鐘鶴當書童。化名崔若愚。”

“十七歲不知所蹤。好沉得住氣。你見到張楚的戶牌,能沒有絲毫波瀾。說。到底誰派你去鐘鶴身邊?”

崔若愚大腦一片空白。她并不知道自己叫做張楚。

“司馬大人實在是冤枉。小人并不認識什麽張楚。”崔若愚泫然欲泣。跪在地上。

“子上。此事可有根據?崔副将是為兄着意栽培的人。可別冤殺了。”司馬師看着崔若愚,若有所思。

“兄長。此事我查得一清二楚。自從兄長要提拔他,我便差人去查。一開始只查到曾經化名梁骥,再後來查到真名張楚。而今夜正好查到她曾是鐘鶴的書童,用的也是崔若愚這個姓名。我到府上尋兄長,探子卻報鐘鶴帶人刺殺兄長的事。”司馬昭一直盯着崔若愚。

崔若愚從未聽過他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這麽說來,花樓的黑衣人,确認是鐘鶴?”司馬師敲着桌子邊緣,表情有些困惑。

“是鐘鶴。鐘鶴親自帶人殺入了花樓。負責斷後的護衛說,鐘鶴殺了那個托名崔若愚的護衛。還要燒花樓。趕去的官府都看見了。而且……”

司馬師聽得弟弟語氣異常,便擡起雙眼看着弟弟。

司馬昭微微皺眉:“連曹绫都騎馬趕到了。還跟鐘鶴大鬧了一場。最後兩人分頭,一個回了長公主府。另一個先是回了鐘家,沒有進門,轉頭去了太學。”

崔若愚心中一顫。失魂落魄地看着司馬師。

司馬師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些。随即又振作起來。“子上。此事我知道了。你回府去,想好明日怎麽跟鐘鶴出這口氣。”

司馬昭還想說什麽。可見兄長心意已決,他也不再多話,轉身走了。

崔若愚此刻很想拉住司馬昭,讓他不要走。

因為她無法一個人面對司馬師。

兩人沉默許久。房中只有司馬師輕微的敲桌子的聲音。

“崔副将也去休息吧。”司馬師丢了一塊腰牌給她。“這是出入将軍府的令牌。”

說完,司馬師從桌後起身,大步流星地從她身旁走過去,頭也不回。

崔若愚抓起那塊腰牌。她不明白為何司馬師沒頭沒腦丢下腰牌給她。

四下無人,她眼淚終于落下來。

哭了好久。她才站起來,想了想,毅然走出書房。

徑直出了将軍府。

孤身一人,走向太學。

月光灑落在街道上。寂寞又冷清。

街上只有她一個行人。她步履沉重,心事重重。

鐘鶴……原來是鐘鶴。他還記得她?他還在找她?

快醒醒!崔若愚!鐘鶴已經是別人的丈夫!他殺了梁骥!

崔若愚倏地停下腳步。是呀,鐘鶴到底為什麽殺了梁骥?她一直沒有鼓起勇氣問鐘鶴。

怕聽到不願意聽的說法。

更怕聽到的是鐘鶴不屑一顧的不耐煩。

多卑微啊崔若愚。他殺了你的好友,連解釋都懶得解釋。

崔若愚苦笑起來。兩滴眼淚又落下,滑到嘴角邊。比做妾更卑微。

她來到太學門口。伸手摸了摸門上的銅環。往日锃亮的銅環,已經生鏽了。

連年征戰,國庫空虛,各路人馬又中飽私囊。已經沒有多餘的錢給太學裝點門面。

這裏的寒門學生,還在不在呢?

崔若愚終究沒有扣響銅環。守在門後面的,已經不是梁骥了。在別院裏的那個人,也不是她心目中的那個鐘鶴。

兩人分開兩年多。各自又做了多少讓對方看不上的事?

站在角落暗處的司馬師臉色驕傲而哀傷。

她終究是來了太學。而他竟然跟着她。他從來不做這種事。真是見了鬼。

司馬師已經想起來了。難怪他一直覺得崔副将十分面熟。

他以為是在洛陽古城裏見過。其實早在征兵之前,他就見過崔若愚了。

崔若愚就是鐘鶴那個會吟詩的小書童。鐘鶴為了維護那個小書童,還不怕得罪司馬師、王恺、夏侯徽和曹绫。

甚至開罪鐘家,強行要把小書童娶回鐘家。不料半路那小書童不見了。鐘家對外宣稱是小妾被仇家暗算。

原來是她。跑來了他軍中。

她和鐘鶴的情份,顯然不簡單。這些事,司馬昭不知道,而司馬師卻比較清楚。畢竟當年鐘鶴就是司馬師的死敵,司馬師格外“關心”鐘鶴,自然也知道一些那個小書童的事。

司馬師嘴角露出嘲諷的笑。不知道在笑誰。

崔若愚再一次摸上銅環。司馬師心裏揪起來。她還想去找鐘鶴?她果然忘不了鐘鶴!

難怪一直陰陽怪氣地對本将軍!司馬師越想越氣。很想上前去把崔若愚撕開。

崔若愚想了想,轉身跑了。司馬師立刻跟了上去。

崔若愚一路小跑。司馬師只知道跟着。都沒發現她已經回了将軍府。

崔若愚憑着令牌跨入了府中。司馬師忘了自己一身夜行衣,也跟着進府。

被門衛毫不客氣地當成了刺客。崔若愚還沒走遠,一聽說有刺客,就拔劍跑了出來。

司馬師只好擡起頭。這高昂的霸氣,吓得護衛連忙退開。

崔若愚怔了怔:“你做什麽?”

司馬師白了她一眼,走進來,牽起她走回後院。

幾個門衛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說剛才看到了大将軍被崔副将嫌棄的場面。

“大将軍,你做什麽去了?”崔若愚打量着他一身黑衣的模樣。

“去刺殺鐘鶴。縱然崔副将跟鐘鶴有故交,我也不會饒了鐘鶴。我是有仇必報的人。”司馬師忍不住胡說一番。

“啊?你不是說,如果知道我是鐘鶴的人,就會殺了我嗎?怎麽變成刺殺鐘鶴?”崔若愚不解地問。

司馬師抓着她的那只手變得冰冷。他默默停下腳步。高大的身姿像一座山一樣。

他慢慢放開她的手。用一個很低沉很陌生的聲音問:“那你還是他的人嗎?”

崔若愚意喉嚨發緊。想說話,又說不出來。

司馬師也不催促。就那樣站在她面前,背對着她。

看來,得不到回答,他不會罷休。

崔若愚深深嘆了一口氣。“我……我……曾經要嫁給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他的人。”

“不算。”司馬師斬釘截鐵地說。

“可我……跟他已經……”

“本将軍說了。這些都不算。崔若愚,你不要再裝傻充愣。本将軍問的是,你現在還是鐘鶴的人嗎?”司馬師聲音中罕見的孤寂。

“當然不是。”崔若愚小聲地嘀咕。“我若還是鐘鶴的人,他會認不出我嗎?他會靠武力來抓人嗎?”

司馬師,你是不是傻?

崔若愚心裏罵着。司馬師卻突然轉過身來。

崔若愚連忙捂住嘴。想了想,又從懷裏拿出腰牌,還給司馬師。

司馬師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從懷裏掏東西的動作。眼神有些晦暗。他想起她背後那些布條打的結。

身上微微發燒。

“大将軍。還給你吧。小人明日就随大将軍啓程去西線。此物已經用不上了。”崔若愚小聲地說,有懇求和試探的意味。

他不會抛棄她吧?因為她是個女人?

司馬師接過腰牌,挂回腰間。“西線你不能去。”

輕輕的一句話,像炸雷一樣在崔若愚耳邊炸開。

“為什麽?”她有氣無力地問。她知道答案,只是她不甘心。

“軍中不能有女子。”司馬師看着她說。

“為什麽呢?不知道我是女子的時候,大将軍明明一樣重用我,一樣栽培我。而且我做的很好!不是嗎?”崔若愚擡起眼,半是哀求半是憤怒。

司馬師不作聲。

崔若愚莫名地想起第一世找工作找到吐血的歷程。

總是遇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和毫不相幹的講究。

很多崗位明明不難,也标明是應屆生的崗位,卻要工作經驗或者發表過相關領域的權威文章。

她一個同學花了大價錢,快速地在一篇刊物上發表了下雨如何影響空氣濕度的論文。結論是——

下雨多的話,會影響空氣濕度。

她同學順利拿到了那份工作。

她至死也沒想明白,那篇論文有什麽價值?那篇論文跟那份工作有什麽關系?

畢竟她們是社工專業。找的是一個公共組織的後勤崗。

她問了那同學幾次,“這論文和那崗位有什麽關系呀?”

同學一開始還安慰她,後來被問得不耐煩,甩了一句:“你問他們呀!他們要什麽,我給什麽。你沒有就沒有,還天天唠叨!煩不煩?你幾歲了崔若愚?少跟我裝傻白甜好不好?看不清這個世界就去找你爸媽,當掌上明珠去!”

她原本只是困惑,被同學一頓搶白,便再也不敢問了。回頭想想,自己确實很煩人。

可此時此刻,站在司馬師面前。崔若愚再一次困惑了。

“大将軍。為什麽呢?我有哪裏沒做好呢?”崔若愚淚眼朦胧。

“為什麽一定要在乎我是男是女?這到底有什麽相幹?男人也有比我更沒力氣的,都能得到機會。我呢,我至少還立了功。我就沒有機會?”

司馬師眼神頗有震動。他擡起手,想像過去那樣摸摸崔副将的頭。擡到半空,又放下了。

“軍中實在太危險了。”司馬師低聲說。

“那我練。我跟着大将軍好好練!”崔若愚忙抓着司馬師的手臂,像抓住救命稻草。

如果因為她女兒身暴露,就剝奪了一切。那她辛辛苦苦掙回來的封地也會化為烏有。

“封地照樣給你。西線就不要去了。”司馬師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崔若愚想了想。封地只有十畝地。她目前還沒錢能雇傭農民和養奴婢。那十畝地她肯定耕不動,恐怕也護不住。

單槍匹馬的列侯,沒有人會尊敬的。那些豪強肯定要搶走她的田。

眼下最快的辦法就是,跟着去西線,再立一次功。這次要賞銀,養點私人部曲。

她打定了主意。卻不知,司馬師把她眼中的狂熱盡收眼底。他有些神傷,這家夥似乎沒有考慮他的用心。“本将軍額外再給你一筆賞錢。算是賞賜你立功。西線,不用再想。”

“大将軍……”崔若愚擺出一副懇求的臉。靠人不如靠己,施舍不如封賞啊!她必須争取。

如果對司馬師獅子大開口,他肯定也不答應——而且她憑什麽要那麽多呢?可是如果要少了,又無濟于事。想要不卑微,就得靠自己。

再拼一次。

她那張臉,梨花帶雨。清澈中又滿是嬌媚,溫柔裏難以掩飾的狂野。看得司馬師心頭突突突直跳。

她以前為了掩飾身份,從不會對他做如此神态。今日倒豁出去了。

“什麽事?”司馬師知道她要說什麽。故意裝作不知。他盯着她紅豔豔的唇,想知道這雙唇會怎麽求他。

他呼吸有些粗重和明顯。

崔若愚咬着下唇,抓着他的手臂不放。輕聲說:“能不能……讓我繼續裝作男子,一起去西線?”

“憑什麽幫你?”司馬師看着那被咬出牙印的下唇。她松開下唇之後,唇更鮮豔了。

“我……會跟着大将軍。像過去那樣,任憑驅使,忠心不二!”崔若愚眨眨眼睛。

“你對本将軍忠心過嗎?剛剛在花樓還想和那些姑娘合謀騙我的賞賜。”司馬師慢條斯理地說。挑起眉頭,俯視着崔若愚。

再給點誠意吧。

崔若愚看懂了這個眼神。可是,還有什麽能表達誠意呢?

看她着急的樣子,司馬師心知這女人非要去西線。她和鐘鶴的事,其實他之前聽說過一些。她并不想依賴鐘鶴而獲得榮華富貴。

因此,他也不能開口直接賜她什麽。

他腰挺得筆直。“不過,倒也不是絕對不允許女子存在。”

崔若愚雙眼放光。“怎樣?”

司馬師撇撇嘴,拉起崔若愚的手,心神又是一蕩。原來這白白暖暖的小手,是個女人。

他把崔若愚的手展示在她眼前。先壓下大拇指:“第一種女人,軍中的營妓。”

崔若愚想也不想,堅決地搖頭。

司馬師笑了笑,又壓下她的食指,“第二種,大營勤務。本将軍可以說西線作戰時間太長,需要帶些女人去做飯洗衣。”

崔若愚有一點興趣,追問:“那勤務能立功嗎?”

司馬師搖搖頭:“立功要按敵人首級來算。勤務不能上陣,自然不能立功。”

崔若愚苦惱地說:“我又不是花木蘭,一心為了替父從軍,連皇帝的賞賜都不要。我……很想要軍功。”

司馬師又輕輕地壓下她的中指:“第三種女人,就是将領的女眷。将軍立功,也能算到她們身上。”

他握住她的手,心胸起伏。雙眼看着她閃着星光的眸子。

崔若愚有些震驚。原來将領可以帶女眷。

“那……我要嫁給誰?左右将軍年紀好大了……先鋒能帶女眷嗎?先鋒好歹還年輕點。”

司馬師恨不得拔劍砍了這女子。就不能考慮他司馬師嗎!他有那麽差勁嗎?還比不上左右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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