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逢
重逢
文無期知曉自己死了,死在了十八歲熱血難涼的這一年。
但眼前,是怎麽回事兒?
月白色帳頂,身下是簡易竹床。床榻正前方,緊挨着牆壁處擺着張四四方方的長桌,桌面放着些書本、茶壺茶盞,還有一些農具。
這是何處?
文無期茫然起身,低頭看自己。
一身粗布白衣。
再伸手看了看,雙手指節瘦削分明,無一點疤痕。
怎麽會?他不是已死在那場火海中嗎?
他轉身環顧四周,難不成地府也是作人間景象?
“文少。”有人在身後喚他。
文無期倏地怔住,這聲音他太熟悉不過。
楚袅自十三歲便跟在他身邊去往西夏,她和他死在同一年,那年,她十六歲。
他驚愕回頭望,果真見楚袅正笑意盈盈站在門口,一如她從前的模樣。身着白底暗紋裙衫,烏發編得齊整姝麗,額前墜着塊堇色玉石,眉目清亮。
本失去的左眼,此時卻完好無損。
“楚袅。”文無期猛地擡起腳步往前,只走了兩步又停下,眼底霎時間赤紅一片:“你是魂魄,還是我死後的幻象?”
“文少。”楚袅再次喚他,并走到近前,眼眶被淚熏染出霧氣:“我們,沒死。”
少年怔愣在原地,他親眼看見楚袅的屍身懸挂于高臺,并親手點燃高臺投身于火海。
死前的灼痛尤在腦海,他們怎會有命可活?
楚袅見眼前的人神情恍惚,解釋道:“準确來說,我們的确死了,不過死後來到了這裏又重新活了過來。”
“重新活過來?”文無期不解,記挂起死前的使命,聲線猝然緊繃:“大宋現今如何?七齋又如何?還有花辭樹,還活着嗎?”
楚袅神情微變,踟蹰道:“這裏,已沒有大宋。”
文無期身形一晃,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一口鮮血自喉間噴湧而出。
“我們…還是輸了。”
“不,不是!”楚袅慌忙攙住他,眼眶的淚珠成線落下:“現今已是百年後,大宋雖已不在,九州卻再度合并統稱華夏。大宋子民都得以延續,文少,我們沒有輸。”
華夏?
文無期跌坐在近旁的木椅上,拭去嘴角的血跡,神思恢複了幾許清明:“華夏之稱萌于先秦,你是說,如今大宋已覆滅但華夏卻仍在?”
“是。”楚袅走到窗邊,推開木窗指向窗外,眼底泛着激動的光澤:
“文少,如今華夏大地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大宋不在了,可我們的根基永遠都在,我們一脈相承的文化也永遠不會覆滅。我們的百姓再也不必受戰亂之苦,我們贏了。”
文無期順着楚袅指的方向望向木窗外,只瞥見些青蔥樹木,在微風中搖晃。
他站起身來,眼前立即映入一片澄澈的海,藍色的粼粼波光在海面跳躍,透亮靈動。淺海邊緣一排排整齊的白色房屋,似有人影往來走動。
文無期不禁走到窗邊遙遙望向遠方,燦如星河一般的美景頓收眼底。那些海邊的居民,或是忙碌或是悠閑,孩童追逐奔跑不時歡聲笑語,臉上皆是對生活充滿希望的笑容。
自他記事起,大宋屢遭危難。人們臉上常見的神情不是恐慌便是焦灼,全然放松的時刻少之又少,如此閑适安逸的生活對那時的平民百姓而言全然是奢侈。
“楚袅,我們為什麽會來百年後?”他問道,視線仍舊看着窗外,擔心轉過頭這些景象便會如夢境一般破裂消失。
楚袅側目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海面,指向海岸邊緣一處碩大的礁石道:
“我比你早來一月,躺在那礁石上醒來。那時我也以為自己是死後的魂魄,舍棄不了人間,便哭着晃蕩了一圈。
晃到那邊第二排左數第五家的羊肉面鋪子前時,我餓了。
在西夏那幾年,我很想世上沒有戰亂,很想大口吃肉,很想不再在死人堆裏醒來,很想過吃穿不愁的生活。
那時我站在羊肉面鋪子前,想你、想花少、想老唐、小洛、錦年,還有衙內。
想着想着我就哭了,興許是哭得太驚天動地了些,被人圍了起來看,那鋪子老板看我可憐施了我一碗羊肉面。
你知道嗎?那碗羊肉面,有半碗的肉,我從來沒有一次性吃過那麽多的肉。
吃完我終于回過神,原來我不是魂魄,我又活了。
而這裏不再是大宋,是華夏,是再沒有戰亂再也不怕餓肚子的華夏。”
文無期收回看那些海邊居民的視線,目光落在楚袅的側臉,眼底壓下去的酸澀又湧了上來。
她很瘦小,十三歲跟他前往西夏,幾乎就沒吃過飽飯。
遇見衙內,她商量着與衙內成親過一過富足的生活。
但到死,她都沒有吃上一頓熱騰騰的飯菜。
那只生生挖去的眼睛,她也笑着騙他說不疼。
怎麽會不疼?
楚袅察覺到身旁的目光頓了頓,回望他,報以寬慰的笑容繼續往下說:“而文少你,是我昨日在那礁石旁撿到的。”
“也是你醒來的那處礁石?”文無期眼底的淚光閃了閃随即隐去,移開視線問道。
“沒錯。”楚袅說着笑了起來,“我也是在那兒遇見老唐、小洛和錦年的。他們來得更早,時不時就去礁石旁晃悠看能不能撿到我們八齋的其餘人。”
文無期聞言,漆黑的瞳仁亮起,心底浸滿傷痛的口子似灌進暖融的溫泉,聲音微微顫抖:“他們,也在這裏?”
楚袅眼眸清亮帶着笑意點頭,正要說話,門口閃現出三道身影直奔窗邊圍住文無期。
為首的老唐一把擁住中間的清隽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開始哭:“副齋長,我們終于等到你了!”
小洛和錦年也緊跟着抱緊文無期哭。
那些慘死好友如今又一個個好好的站在跟前,文無期也紅了眼眶,情緒雖還算穩,但眼淚是怎麽忍也忍不住。
他低下頭,哽咽回抱他們:“辛苦。”
楚袅在一旁看着,笑中帶淚。上回她與這三人重逢時,也是這番場面。
文無期向來隐忍,情緒收得最快,片刻後就已是冷靜的模樣。
老唐嚎得最大聲說兩句話就得停下來接着哭,小洛和錦年眼眶通紅說話含着哽咽的氣聲。
幾人開始互相訴說對方死時的悲壯,說得又是抱頭痛哭一團。
最後,文無期摸了摸肩上、手臂上、衣領處的大片濡濕,無奈道:“差不多就行,現在不是又活了。”
楚袅附和道:“對,以後我們可以過真正屬于自己的日子了,大家應該高興。”
錦年松開勾着文無期肩膀的手,眼中滿含喜悅點頭:“是,而且我們又重逢了,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
小洛卷了卷衣袖擦掉臉上的淚,秀氣的眉隐含憂愁:“可是,少了花辭樹。”
文無期看向楚袅:“沒有他的蹤影嗎?”
楚袅搖頭:“我們日日都去那礁石邊看,今日他們三人去,我在這裏守着你,也許過陣子花少就來了。”
老唐一張糙漢臉頂着雙紅腫到像核桃的眼睛,拍了拍雄壯的胸膛:“放心,我們八齋,一個人也不會少。”
楚袅和幾人齊聲:“好!”
夕陽漸落,木屋裏幾人圍坐在一起。
楚袅望了望窗外的星光,問道:“文少,你說是不是上蒼垂憐,想讓我們在一個沒有戰亂的世界再活一次?
文無期依次看向身旁的人,這些都是他的生死之交,向死而生還能相聚,怎麽不算幸運呢?
“或許是。”他溫聲答:“這一次,就讓我們好好的活。”
幾人相視而笑,盈盈淚光中,不再含着過往的苦。
遠處,夜色之中風推浪潮,一長衫少年被海浪卷起推向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