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鹿鳴
第六章 鹿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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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渺八歲時,碧海門發生了一場意外,據說有年輕弟子無知狂妄,私闖禁地,放出來被封印了二百年的高階妖獸,整個門派被破壞得不成樣子,各峰弟子都前去禁地幫忙,他也迷迷糊糊跟在後面跑,可惜他堪堪入門,更不會禦劍飛行,誤打誤撞跑到禁地時,戰鬥已經結束了,活人散去休整,只留下滿地屍體和許多斷手斷腳。
他呆呆站着,被血腥味沖擊得彎腰幹嘔起來,吐着吐着聽見一個喑啞虛弱的聲音從附近的屍體堆中傳出:“小子,過來。”
年渺被吓得五色無主,擡頭四處張望,遍地橫屍和血跡的曠野之中只有自己是站着的,再無第二個活人。
“找什麽找,除了你還有誰?”
聲音雖然虛弱,但毫不客氣,年渺順着聲音來源望去,依舊只能看到一堆屍體。
“擡腳,左邊,走。”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年渺膽戰心驚,只能順着他的話,小心翼翼往左邊走,避開地上的斷肢,走了幾步又聽見命令,“停,右邊,再往右一點,走,停,就這兒。”
年渺低着頭,這才發現有一具屍體眼睛是睜着的,看他青色的衣服和袖口的滾邊便知是掌門的弟子,算他的師兄。
“這、這位師兄。”他看着對方被穿了一個大洞的胸口結結巴巴道,“你還活着麽?我去叫人來救你。”
“別叫。”師兄的嘴沒有動,聲音卻十分清晰且不耐煩,“等我摸清楚情況再說,去給我找點水喝,不要驚動任何人。”
年渺連忙到處找,找到了一條河,從随身挂着的儲物袋裏摸出一個碗裝了大半碗送回去,慶幸自己有被發現趕下山的覺悟,什麽東西都往儲物袋裏塞,果然派上用場了。
師兄正在嘗試活動身體,可惜失敗了,依然只能躺在原地,年渺把水遞到他唇邊,掰開他的唇瓣,将水灌了進去,又乖乖站在一旁,等待吩咐。
師兄喝了水,又毫不客氣地命令:“找個隐蔽的地方,把我藏起來。”
曠野平坦,只有數不清的樹,年渺一棵一棵找,終于找到個樹洞,趕緊回來報道:“有個樹洞。”
“給我挪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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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犯了難,他只有八歲,又經常忍饑挨餓,十分瘦小,苦思冥想摸出一條麻繩,在師兄脖子上打了個結,準備将人拖過去,還沒打上便聽見對方氣道:“你小子,是傻子嗎?準備勒死我是罷?”
年渺觀察着他穿了一個大洞的腹部,小心道:“這都死不了,應該也勒不死罷?”
大概他的話很有說服力,師兄沉默片刻才道:“綁腿上。”
年渺十分聽話,将繩子一頭綁在他腿上,另一頭扛在自己肩上,哼哧哼哧拖到樹洞裏,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氣,又問:“這位師兄,你還有什麽需求嗎?”
“暫時滾,明天再過來。”
年渺卻在他身邊躊躇:“師兄,你為什麽要叫我小子,我是女孩子啊。”
那人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微微一哂:“下面長了鳥的,就是男的,懂嗎?誰這麽無聊騙傻子。”
年渺的心都要跳出來了,聲音裏都帶着哭腔:“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明明掌門和師父,誰都沒發現他是男孩子,偏偏這個起死回生的師兄,一眼就看出來了。
那人懶洋洋“喲”了一下:“怎麽?看來你是有苦衷?”他的聲音很不屑,“等我心情好了再考慮告訴你。”
年渺問:“你要怎麽樣心情好?”
“看不到你的時候。”
年渺吸吸鼻子:“那我明天再過來,我給你帶吃的喝的,你告訴我行嗎?”
他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回應,查看了一下,發現對方眼睛已經閉上,沒有半點呼吸,似乎已經死了,他害怕得要命,眼見暮色越來越沉,周圍響起詭異的窸窣聲,他再也不敢守着這具屍體,莽莽撞撞尋了許久的路,才回到落霞峰。
他做了一晚上的噩夢,夢裏全是那具屍體起死回生,跟掌門說了自己是個冒牌貨,掌門大發雷霆,要了他的小命。
山上發生如此大變故,所有人都亂成一團,早課也沒人上了,師姐們鬧哄哄的,不少人都受了傷休養,年渺吃早飯的時候多拿了幾個包子藏起來,趁沒人注意便往禁地跑,禁地聚集了不少人,都是來尋找戰死的親友的,哭喊聲連天,他小心地繞來繞去,繞到昨天的樹洞裏面,看見屍體還好端端躺在那裏,伸手一探,竟然有了呼吸,一時間不知道該開心還是擔心。
開心對方撿回來一條命,擔心對方會說出自己的秘密。
“師兄。”他小聲道,生怕被外面悼亡的人發現,“你好點了嗎?我給你帶了吃的要嗎?”
“不要。”那個聲音冷漠響起,“有沒有帶靈力的東西。”
“有。”年渺連忙回答,低頭從儲物袋裏摸,門派每個月都會發一定分例,他是正經的內門弟子,自然也不會少,只是修為低微,東西也不是很好,只有一些最低級的丹藥,都統統拿出來,往屍體嘴巴裏塞。
他這才發現屍體的恢複速度極為驚人,昨天肚子上的大洞已經修複了四分之一,沒有一點血跡,也能張口吃東西了。
“算了,有跟沒有一樣。”屍體吃完了他的丹藥,反而十分嫌棄,“以後別來了。”
年渺問:“那你能告訴我,你是怎麽發現我的秘密的嗎?”
“長眼睛看出來的。”
“可是別人都看不出來。”年渺執着道,“夫人說元嬰期的都看不出來,我們門派裏唯一一位元嬰期的長老在閉關,這位死掉的師兄,頂多只有築基期。”他頓了頓,大着膽子道,“你其實是借屍還魂的鬼罷?說不定就是被封印的那個妖獸!”
屍體睜着眼睛,漠然看着他:“所以呢?”
年渺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我們交換一下,誰也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屍體冷笑:“我既然都是妖獸了,還能讓你活着出去宣揚?”
年渺呆住,直到聽見對方一句“腦子真有問題”才慢吞吞道:“可是,可是你沒有吃我,說明你是個好人,應該就是一個路過的鬼,需要一具屍體罷了。”他觑着對方神情,小心翼翼道,“你連動都動不了,看來是受了很嚴重的傷,還要很久才能恢複,你一個人在這裏,總得有端茶倒水的,我過來陪你,也能給你解悶,恢複快一點。”
對方沉默了,似乎在思考:“所以呢?”
年渺道:“既然如此,我就是對你有恩情了,我們修仙之人,是有因果報應的,你受了我的恩,如果還傷害我,是會遭到天譴的。”
回答他的只有冷笑:“我把你殺了也不會有什麽天譴。”
年渺忐忑地扭着手,這個屍體實在太難對付了,他最後嘆了口氣,只能妥協:“那好罷,你如果告訴別人,就先把我殺了罷,反正左右都是死。”
他說着說着哽咽起來,眼淚控制不住直往下掉,掉在屍體臉上。
屍體忍無可忍:“我閑得慌四處宣揚你是個男的?你誰啊?”
年渺轉憂為喜:“那你是不會說了?”他連忙用袖子擦眼淚,“謝謝師兄,我明天再來給你帶吃的。”他扭頭要出樹洞,想到什麽又轉身,把儲物袋裏的包子放在一側,“這是我們落霞峰的包子,有蘿蔔粉條的和豆沙的,這兩個最好吃,要不要我喂你?”
“滾。”
年渺便利落地滾了,戰場範圍太大,悼亡的人很多,連掌門都在找人,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個小不點。
第三天,年渺趁着黃昏時候偷偷溜過來,那些屍體和斷肢都被人收走,剩下的只有幹涸的血跡,妖獸也被掌門封印在靈器內,這裏已經算不上禁地了。
屍體仍然躺在那裏,肚子上的大洞只恢複了一小部分,比昨天速度慢得多,但是他的包子都不見了。
“是不是很好吃?”年渺極為開心,喜滋滋問他,“我們今天的晚飯是飯,不好拿走,但我帶了糯米雞。”
他把食物拿出來,看着對方的肚子忍不住問:“師兄,你是怎麽吃進去的?不會從洞裏掉出來嗎?”
屍體終于開口:“你好奇的話,我可以把你吃下去感受一下。”
年渺縮了縮脖子,沒有再繼續這個問題:“今天好點了嗎?有什麽需要的?”
“需要你消失。”
他聽話地回到落霞峰。
一連幾天,他都在黃昏時摸過來給屍體帶吃的,這日照常問有什麽需要的,屍體卻沒有讓他消失,而是道:“往西邊走五裏有個懸崖,崖邊有株草,開白色小花,去給我摘過來。”
年渺立即出去給他尋草,一直到太陽落山才摘到,此時已經看不清路了,他摔倒了好幾下,回到樹洞時,膝蓋和手掌都是上,身上到處是泥濘,他毫不在意,只将草放在對方身邊:“很晚了,我先回去啦。”
外面黑黢黢的,濃雲蔽月,星光微弱,什麽都看不到,好在他路比較熟了,摸黑應該也能順利回去。
“過來。”屍體叫住他,“吃朵花。”
年渺不明所以,草上只有兩朵花,他摘了一朵吃掉,出了樹洞,卻不想洞外聚集了許多螢火蟲,光亮正好能照清他前方的路。
螢火蟲一直在他的前面,像是在引導,他跟着走,再沒有摔過一跤。
半個多月後,門派這場浩劫算是過去,休養的閉關的都好得差不多了,掌門召開了大會,悼念那些死去的同門,痛斥這種不顧他人死活的莽撞行為,說到傷心處甚至淚如雨下,因為自己心愛的徒弟鹿鳴用身體為自己擋住了妖獸一擊,他才得到喘息的機會将妖獸收服封印,然而事後去尋,竟然連徒弟的屍體都沒有找到,痛徹心扉。
年渺跟在師姐們身後低着頭默默想,屍體還在的,只不過被孤魂野鬼占了。
黃昏時候,他再次偷偷去了樹洞。
經過半個多月的休養,屍體肚子上的洞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也能動彈,用衣服一遮,從外表上看,是個正常人,只是仍然藏在樹洞裏,指揮年渺到處給他找東西。
“我們今天開大會了。”年渺熟絡地坐在他面前,拿了兩個花卷給他,“掌門還在找你呢,聽說你的名字叫鹿鳴。”
屍體咬了一口花卷,嫌棄道:“沒味道的東西。”
“現在涼了,熱了香。”年渺說,“下次等一好了我就拿過來給你。”
“沒有下次了。”屍體放下花卷,冷漠道,“我準備出去,以後不需要來了。”
“啊……”年渺失落地低下頭,“去哪裏啊?”
他的心裏難過極了,屍體是唯一一個他可以自由自在說話的人,這些天他如此積極過來,更是因為他在心裏把屍體當成了唯一的朋友,這下一走,他再也沒有可以說話的對象了。
屍體心情不錯,竟然平靜地回答了他:“當鹿鳴。”
年渺欣喜:“還留在這裏?”又立即失落,屍體既然要當鹿鳴,就會回到掌門座下,而他是不可以出現在掌門和掌門夫人面前的,也不可以再見到對方。
屍體瞄了他一眼:“這個地方,記住了麽?”
年渺點頭:“當然,走了這麽多天。”
“我在這裏留了個傳送陣,要是出了事,就來這裏找我,可以傳送到我在的地方。”屍體頓了頓,似乎怕他纏上,打了個補丁,“沒事別來煩我,不然扒了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