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昔年
第七章 昔年
年渺從師姐們那裏聽說了最近的奇事:前些日子的妖獸動亂中,替掌門擋了一擊的那位師兄回來了,當時他整個人腹部被打穿了一個大洞,再無一點生路,後來去找屍體也沒找到,掌門特意為他立了衣冠冢,沒想到不但活着,身體還完好無損。
據他所說,當時尚有一線生機,朦胧中似乎有神仙路過,撈了他一把,把他藏在一個靈氣充沛的山洞裏,身體竟然慢慢恢複了,像做夢一樣,夢醒後發現就是在禁地之中,趕緊回來見掌門。掌門激動得涕泗橫流,賞了他無數好東西,他一概不要,只說自己傷得太狠,恐怕已經淪為廢人,想在逐日峰上靜修,不再參與俗事之中,也不想讓任何人來打擾。逐日峰很小,偏遠高險,常年陰寒,積雪不化,沒有人願意去,一直荒廢着,掌門便一口答應了。
這個說辭聽起來實在牽強,像是滿口胡鄒,連年渺這種小孩聽着都覺得扯,可修仙之人,際遇無窮無盡,人也确确實實還活着,而且掌門說那日的确感受到大能氣息,助自己收服妖獸,說明鹿鳴師兄是實話實說。
掌門說什麽就是什麽,只要掌門信,他們這些普通弟子自然是要跟着信的,聽着當個樂就好。
師父一向在外雲游,很少管門下之事,都是大師姐代為操持,如今門派危機,師父自然要回來幫忙,因此落霞峰管理比平常都要緊張得多,年渺聽着這些傳聞,心癢得像是有千萬只螞蟻在爬,不知道等了多少天,師父離開後,他終于尋到機會摸進了禁地,熟門熟路找到了之前的樹洞。
樹洞沒有任何變化,裏面空洞洞的,只有一些雜草,他從來沒有這麽緊張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踏入,立刻感覺到了強大的靈力波動,還未嘗試将自己微弱的靈力注入,眼前便白光一閃,身處無垠的雪山之中。
他茫然地在雪地裏站了許久,直到寒意沁入骨髓,才反應過來,快速往不遠處的閣樓跑去,由于跑得太快,他摔了一跤,整個人趴在雪中,在雪地裏印了一個完完整整的人形,還吃了一大口雪,只能慢吞吞爬起來,坐在地上撣自己上半身的雪,驀然聽見一聲輕笑:“腦子有問題,四肢也不協調。”
年渺擡起眼,看見師兄蹲在自己面前,便不客氣地按着師兄的膝蓋站起來:“太滑了,怎麽能怪我呢?”
話音剛落,他便進了溫暖的閣樓之中,師兄半躺在軟榻上,懶懶擡起眼皮看他:“說罷,有什麽事求我。”
他說話的語氣總有種對待蝼蟻的輕蔑和居高臨下感,或許是長期形成的習慣,并不是有意為之。
年渺毫無所覺,想了想道:“沒有事,就是看看你。”
師兄道:“不是說了,沒事別來煩我。”
年渺道:“我想知道你怎麽樣了。”他環顧四周,只覺香風拂面,無處不精致好看,師兄面色健康,可見過得十分如意,什麽都不缺“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師兄笑起來:“你小子,年紀不大,說話跟七老八十的。”
年渺使勁嗅了嗅:“師兄,你這是什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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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兄不在意道:“不是你能聞的東西,沒事就消失。”
年渺弊足了勁,總算想到個理由:“師兄,你能給我梳一下頭發嗎?我梳不好。”
似乎被這個無理的要求驚住,師兄半晌才難以置信地開口:“你說什麽?”
他以為自己說得不清晰,便重複了一遍:“師兄,你能給我梳一下頭發嗎?我梳不好。”
年渺的頭發的确亂糟糟的,只用兩根繩子将兩邊的頭發綁起來,還遺漏了許多,他莫名其妙當了女孩,又莫名其妙沒了養母,孤苦無依,更不敢找師姐們請教,即使是綁頭發的兩根繩子,還是兩年前的。
師兄似乎被氣笑了:“你是不是有病?”
年渺有些委屈,想來想去只有這一件事,師兄答應有事就過來,卻不幫他:“不行就算了。”
他轉身往門口走,又想到了什麽,回頭摸出兩個包子,丢在桌上。
外面下起了雪,迷蒙了雙眼,他手搭在額前擋住風雪,一步一步慢慢挪,挪到之前摔倒的地方,找到傳送陣,回了落霞峰。
他沒有再想着往逐日峰跑,潛心修煉,可惜怎麽努力都只是堪堪入門,他的靈根很奇怪,一個是火靈根,一個是變異冰靈根,雙靈根原本是很高的天賦了,尤其其中一個還是極為稀有的變異冰靈根,怎麽都應該是絕世奇才,可偏偏火和冰屬性相沖,兩種靈根都十分強勢,互不相讓,一修煉就互相作對,使得他修行起來極為晦澀困難,有跟沒有一樣。
過了兩周,年渺晚上解辮子的時候,發生了一件大事:他的頭繩斷了。
雖然落霞峰中皆是女弟子,頭繩首飾都有發放,但兩根頭繩跟了他兩年,十分有感情,況且斷繩可不是好兆頭,年渺一晚上沒有睡好,在晨曦微綻,落霞峰還在沉睡的時候,他蹑手蹑腳,往禁地裏的樹洞跑去。
逐日峰名為逐日,雪卻幾乎沒有消失過,年渺在雪地裏艱難前行,走了一半卻覺眼前一花,瞬間身處閣樓之中。
師兄照舊半躺在軟榻上斜睨他:“又來幹什麽?”見他披散着發,立馬又補充,“綁頭發就滾。”
“不是的。”年渺神情凝重,跑到他旁邊,将手中的斷繩遞給他看,“斷了。”
“……斷了就換一根。”
“可是它跟了我兩年。”
“?”
“而且斷繩不是好兆頭。”
“?”
“師兄。”年渺認真叫他,“你能幫我把它還原嗎?”
“?你是真的腦子有問題。”
年渺遞繩子的手一僵,慢慢縮了回來,背到身後,垂下眼睛時,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滑落,聲音有了哽咽之意:“可是,可是我就什麽都沒有了。”
他原本生得好容貌,這兩年擔驚受怕,不敢吃飯,已經憔悴不已,瘦巴巴一小只,只有一雙眼睛愈發漂亮,蓄了水,便如同夤夜湖中的盈盈月光顫動,漾着層層漣漪,可憐至極。
這兩年他一個人時都沒有哭過,今天算開了閘,沒發出一點聲音,只默默掉着眼淚,憋了兩年的情緒宣洩出來,在地上形成一大灘水。
也不知哭了多久,似乎身體內的水分都幹了,他總算停了下來,覺得身心俱疲,擦擦眼睛轉身準備離開,頭頂卻響起一個冷漠的聲音:“手伸出來。”
年渺一愣,本能攤開手掌,準備被打板子。
師兄不客氣地卷起書在他手掌心重重拍了一下:“換只手,拿繩的那個。”
年渺睜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頭繩在對方手中頃刻恢複原樣,他伸手想接,對方卻沒有還給他的意思,反而命令:“坐好。”
他愣愣地找了個圓凳坐下,身後貼近師兄的氣息,他的頭發被撩起,在左右比劃,似乎不知道怎麽下手。
年渺突然跳起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搶走自己的頭繩,邊往外跑邊匆匆把兩邊頭發綁起來:“我要去上早課了,遲到了要被師姐罵的!我今天也沒有吃早飯,晚飯再給你帶罷!”
“?”
早課沒有趕上,果不其然被師姐罵了,早課結束後罰抄書,午飯也沒趕上,年渺挨到晚飯,吃的比平日多一些,又順了兩個發糕往禁地跑。
師兄見到他就冷笑,沒有說話,他把發糕放下,自己乖乖坐到圓凳上,可等了很久也沒有動靜。
師兄漠然道:“晚了,錯過了就沒有了。”
年渺“哦”了一聲,站起來:“我知道,師兄也不會,所以才百般推辭。”
師兄一哂:“別激我,不吃這套。”
年渺沒有再說話,站起來回去了。
轉眼到了除夕,門派上下歡喜一片,處處張燈結彩,落雁峰空蕩蕩的,,師姐們都出去玩了,年渺也收到不少東西,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拎着包袱去了逐日峰。
師兄住的地方什麽都有,但又什麽都沒有,一點生活的跡象都看不到,唯一能證明有人住的,大概就是那從來沒有斷過的香。
年渺将包袱攤在桌上,一樣一樣介紹:“這個是煙火,可以放的,我以前見過。這個是年糕,烤着吃很好吃。這個……嗯?這是什麽?”
他從一大堆東西中撿出一對小小的女孩的首飾,好奇地觀察,琢磨着用途,很小一對,大概是收的時候沒注意攬進來的。
“那個是你的耳墜。”師兄懶洋洋道,“都扮女孩了能不能學學基本知識。”
年渺道:“可是沒有人教我,我怎麽學呢?”
“別給我裝可憐,不吃這套。”
年渺便不說話了,垂下眼睛,他只是在實話實說。
耳墜是綠豆大小的珍珠樣式,十分普通,他在自己的耳朵上比劃,到底沒找到怎麽戴上去,師兄看不下去了,提醒他:“要在耳垂上打個眼才能戴。”
年渺震驚:“那多疼。”
師兄難得沒有嘲諷他:“所以當女孩辛苦。”
裝女孩也辛苦。
倆人都安靜下來,年渺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擺弄那對耳墜,屋裏暖和得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夜半醒來,隐約聽到有放煙火的聲音。
他一激靈,跳起來扒在屋裏永遠開着的那扇窗上,眼巴巴往外瞧。
是最近的連霧峰,那裏向來十分熱鬧,過年更是煙火不停,隔這麽遠他都能看見隐隐紅光,漂亮的眼睛裏也有光芒在跳動。
“今晚吵死了。”師兄面無表情地放下書,“年妙妙,你不去跟你同門過年,非要來纏着我?”
“會被他們發現的。”年渺說,“但是跟你在一起不用擔心。”他後知後覺扭頭,“你怎麽知道我名字?”
“我不但知道你名字,還知道你在哪兒出生,原來姓什麽,家裏幾口人,排行老幾,誰帶你上山的,為什麽上山,為什麽扮女孩。”
年渺沉默片刻,輕輕道:“我都不記得了。”
師兄也噤了聲,他向來視凡人為草芥,這一刻卻覺得那些過往确實太不堪。
年渺繼續扒着看外面的紅光,身後傳來另一個人的氣息,他想扭頭,頭頂卻被人按住了。
師兄拿了柄木梳,一邊給他梳頭一邊嫌棄:“就算你是個男的,也能不能好好學學人家,天天邋邋遢遢。”
他一邊罵,一邊将他的頭發梳順,分成兩绺,各自綁上繩子,雖然簡單,但比他自己綁的順暢多了,看起來也沒那麽雜亂了。
綁完之後,他捏住年渺的耳垂,警告道:“別叫啊。”
年渺“嗯”了一聲,只覺得耳垂一涼,有一根針穿透過去,吓得一動不敢動,卻沒有感覺到任何疼痛。
兩邊都被針穿透了,還挂了東西,他忍不住摸了摸,是剛才那對耳墜:“一點也不疼,也沒有流血。”他感嘆,“師兄,太厲害了,你一定已經是元嬰期以上的鬼魂了。”
師兄冷笑,仿佛是在笑他的無知,搭話都懶得搭。
年渺摸摸耳垂,再摸摸順滑的辮子:“師兄,你會編麻花辮嗎?”
“我會把你扭成麻花辮扔出去。”
“那你吃過麻花嗎?”
“吃過小孩。”
“我下次給你帶麻花。”年渺說,他實在困了,回去趴在桌子上又睡着了,過年這段時間,是不用上早課的,甚至食堂都不幹活,幸好他有經驗,存了許多饅頭。
他睡了一覺,直接賴在這裏,一連三天都沒走,餓了就啃饅頭,困了就趴桌子,師兄忍無可忍:“年妙妙,你煩不煩,再不走我真扒你的皮。”
“你扒罷,反正我活不了多久,怎麽死都一樣。”年渺已經完全不怕他了,說話甚至理直氣壯起來,“你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你要對我負責。”他說完,吸吸鼻子,又開始掉眼淚,“我除了找你,還能找誰呢?”
師兄無語,又忍了三天,落霞峰上的人陸陸續續回來,總算把他盼走了。
年渺是個講誠信的人,上元節門派裏發的東西,他又盡數打包帶上逐日峰,并且從食堂順了許多麻花來跟師兄分享。
師兄難得沒有嘲諷他,吃掉了一大半麻花,年渺很高興:“我們峰上的麻花是不是很好吃?”
“一般。”
“那你能給我編個麻花辮嗎?”
“我看你長得就像麻花辮。”
師兄說着,站到他身後,扯過他的辮子:“我只教一次,以後自己編。”
年渺又驚又喜:“你是不是下山學了?”
“這種東西還要學?”
他兩三下編好兩根麻花辮,并在發尾綁上了新繩子,突然道:“年妙妙,你快九歲了。”
年渺恍惚了一下:“還能活九年,你要珍惜我。”
師兄給了他後腦勺一巴掌,打得他腦瓜子嗡嗡的:“就這點出息。”他頓了頓,“妙妙這個名字,太難聽了,一百個女孩裏有五十個都叫這個,以後換一個。”
年渺被打得頭暈,迷迷糊糊問:“換什麽?”
師兄第一次認真,拉着他的右手,在水杯裏沾了水,往桌子上寫了一個“渺”字。
“天地浩渺,你我不過都是茫茫衆生中的一粒沙,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比起‘妙妙’,‘渺’更适合你。”
他的聲音悠遠沉靜,久久回蕩不絕:“然而前路變幻莫測,誰也無法預料,術士卦師所預見的,不過是冰山一角,以蠡測海,是真是假尚不得而知,所言皆不能信。不要因為你的身份郁郁寡歡,終日消沉,徹底屈服。它雖是你身上的枷鎖,亦提醒着你完全受他人桎梏,而命運永遠是掌握在你自己手裏的,總有一天,你能掙脫它,堂堂正正做自己。從你成為年渺的這一天,你就應該學着新生。”
* * *
十八歲最後一顆藥被他永遠藏進了儲物袋中。
旁人不記得,師兄永遠記得;旁人不知道的,師兄什麽都知道;沒有人教他的道理,師兄都會教他。
每個人都說他命短福薄,活不了多久,他從前深信不疑,遇見師兄後,卻一直順順利利,再無曲折坎坷,大抵那些傳說中的劫難,都因為師兄的出現消磨掉了。如若真的有神明,師兄就是上蒼賜予他的神明,是世上對他最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