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春日

第三十章 春日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夢是游離的另一個世界,是虛妄中的真實。

初春的寒意仍未褪去,料峭料峭,邁着輕柔的腳步,攜着潇潇的濕意,等人驚覺之時,霏霏細雨已如塵埃,被仙人随手一抓散落人間,幻化成缥缈白霧,從漫山遍野郁郁的林木間冉冉蒸騰四起,被洗得發亮的清新紫葉籠在迷霧之中,影影綽綽,似墜幻境。

濃雲遮天蔽日,目之所及,只能看見這座紫山,年渺被打濕了衣衫,從山腳開始往上攀爬,歲歲年年,日日月月,山梯和神殿都已落成,爬起來并不算困難。可他的身子太孱弱,爬不到一丈高的山路,便已經氣喘籲籲,再無半點力氣,臉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汗還是雨,一屁股坐在岩石上崩潰大哭。

空山幽寂,偶爾會有藏在林中栖息的杜鵑沾着濕意的一聲啼,便已經如利劍劃破蒼穹,這嚎啕不止的哭聲顯得分外擾人,格格不入。

一根鮮嫩的枝條輕輕搭在他的肩上,吓了他一大跳,扭頭一看,以為是被雨折斷的,便随手拂開,不想枝條反過來纏住了他的手。

他忽然想起,山上是沒有斷枝殘葉的,因為神樹不會像普通草木一樣,花開花落,年年煥新,它的每片葉子都具有靈性,珍貴無比,它站在那裏,就是永恒。

一個聲音在他腦海中響起: “孩子,你為什麽哭泣”

那聲音聽不出男女,只是十分空靈,讓他的心也跟着沉靜下來,忍不住順着對方的話抽抽噎噎回答: “大夫說我已經病入膏肓,活不過一年,可我還有年邁的奶奶,還有卧床不起的父親,還有一院子的雞鴨,還有從小養大的阿黃,我要是死了,他們可怎麽辦啊。”

那個聲音遺憾道: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命格如此。”

神樹接受人們的祈願,卻只會提供靈氣,并不能真的幫人實現願望。畢竟人心太多太雜,若是每個人的願望都能實現,大陸早亂了套。

即便如此,人們依然心存感激,開山鋪路,在山頂建造神殿以供奉神樹。

年渺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修煉的仙人見了他,也嘆惋他命格已定,不能長久,擅自替人逆天改命,勢必會遭天譴。如今神樹也這麽說,那他是再無希望,性命休矣。

神樹卻“咦”了聲,驚訝道: “你天資卓絕,是修煉的好苗子,不出三百年,便能飛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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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渺精神一振,又很快失落下去: “那有什麽用呢我都要死了。”

暗紫色枝條微微抖動,在頂端漸漸開出了一朵紫色的花,薔薇般大小,重瓣交疊,錯落有致,清新隽雅,盈盈閃着細碎的光,神聖得讓人不敢直視。

這是神樹第一次開花,年渺看呆了,手慢慢擡起,想觸碰卻怯住。

“摘下它罷,孩子。”神樹溫和道, “它可以幫你改變體質,再無疾病之憂。”

年渺睜大眼: “可是這樣,您不會受天譴麽”

“我已經受天譴了。”神樹說, “只是我有個條件。”

年渺幾乎要跳起來: “什麽條件!我一定辦到!”

神樹說: “我真正的種子不在這裏,而是在天界,西方幽蘭河畔幽蘭石旁,你既然收了我的花,日後若是飛升成仙,可以去幽蘭河畔幫我把種子埋起來嗎我想好好睡一覺。”

聽上去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他一口答應,信誓旦旦,等成了仙,第一件事便是去埋種子。

濃雲從天空之上逐漸降落,包圍了一切,年渺精神恍惚,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他變成了一個被遠房親戚霸占家産的孤女,被仇家追殺到幽蘭山下,走投無路之際,神樹護住了她,并給了她一朵花,同樣有一個條件: “你既然收了我的花,日後若是飛升成仙,可以去幽蘭河畔幫我把種子埋起來嗎我想好好睡一覺。”

寒來暑往,幾度春秋,一次又一次的沉睡清醒,年渺變成了不同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在不同的時間段,為着不同的事情上山,得到了神樹的一朵花,和一個簡單的請求。

一百朵花送出去,已經過了兩三百年,沒有得到一個回應。

年渺陡然睜開眼,呼吸急促,心跳劇烈,看着自己熟悉的天花板,和親手布置的房間,才慢慢平緩下來。

緩了好一會兒,他才坐起身,偏過臉,伸手拿起枕邊的那塊桃符,依舊是平平無奇,看不出半點靈氣。

今晚季一粟沒有陪他,他按照對方所說,将桃符放在枕側,果然沒有做噩夢。

雖然沒有做噩夢,但他做的這個夢也是十分奇怪的。不知道跟桃符有沒有關系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只有屋瓦上殘留的雨水依然時不時在往下滴落着,天色昏昏沉沉,看不出是什麽時候,年渺一骨碌下了床,揉揉暈乎乎的腦袋去洗漱,許久都沒從夢裏掙脫出來。

明明只是睡了一晚,卻像是過了半生,讓他一時間分不清虛實。

慵懶的雲朵遮住了大半邊太陽,金光艱難地從雲中擠出來,勉強驅散人間的黑暗,空氣潮濕而清新,混着泥土微微的腥氣,和各種花的香,有種說不出的好聞。

年渺洗漱完,在院落裏來來回回跑了幾遍,每處房屋都找了,就是看不見師兄,末了只剩下廚房,他不抱希望地走進去,準備給饑渴難耐的肚子胡亂填點東西,沒想到正看見師兄皺着眉,拿着一柄長勺,在竈臺上的大鍋中攪弄,攪了幾下像是放棄了,只把勺子往鍋裏随意一丢,擡眼時正好同年渺視線交彙。

年渺目光下移,望見那一鍋白乎乎的漿糊,綴着青綠的菜碎,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師兄雖然會教他烤魚,但是似乎沒有用過竈房。

兩個人同時陷入短暫的沉默。

年渺猶豫不定問: “這是……餃子”

季一粟贊許道: “不錯,睡了兩天反而變聰明了。我把你那甜餅拿去害鄰居,鄰居倒是好人,反而給我裝許多餃子回來,想着你差不多快醒了,正好能吃上。”

年渺震驚: “我睡了兩天!都沒有起夜!”

怪不得覺得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腹內空空如也,餓得不行。

“夢游起了,憋狠了又醒不過來。”

那就更奇怪了,他平日并沒有夢游的習慣。

年渺餓得沒有再多想,目光在季一粟的臉和鍋之間來回轉動,臉憋得通紅,強忍着擺出嚴肅的神情,絞盡腦汁,最後道: “不,不錯, ‘玄生萬物,九九歸一’,這鍋餃子,可以稱得上已臻道法極境。”

季一粟面無表情道: “謝謝你的安慰,雖然并沒有感到好受點。”

年渺沒憋住,笑容驟然綻開,便再也收不住,撲到季一粟後背上,環住對方的脖頸,笑個不停,淚花都笑出來了,才好生好氣道: “那今天就吃這個九九歸一罷。”

季一粟被他鬧得也沒了脾氣,拖着他往外走: “算了,出去吃。”

“我已經餓得走不動了。”年渺纏在他身上拖長音哀嘆,, “師兄,你背我去罷。”

季一粟不為所動,任由他挂在自己後背上,出了廚房,去照看院裏的花,頭也不擡道: “聽過小鬼纏人上身的故事麽”

年渺道: “聽過,怎麽了”

傳說半夜晚歸的人,聽到有聲音喊自己名字,千萬不能回頭,一旦回頭,就會覺得後背越來越沉,一摸卻什麽都沒有,有老道士見到大吃一驚,告訴他身後背了個小鬼,如果真背回家,就會被取而代之,喪失性命。

正經書沒看過幾本,志怪故事是一樣沒落。

季一粟道: “就是你這樣的。”

年渺又開始笑個不停,師兄對他的評價總是十分精準。

方才急着找人沒有注意,現在出了廚房,他才驚異地發現,整個大陸都變了模樣,不知不覺松開了季一粟,在院子裏來回轉。

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将幽蘭大陸澆了個痛痛快快,清洗掉草木和泥土上虛幻的紫氣,無論是深是淺,是明是暗,那些後來覆蓋上的紫色都在漸漸褪去,顯露出大半本來的顏色,土壤能看出是灰褐色,與暗紫混在一起,東南角落裏種的小小竹林已經幾乎完全恢複,青翠欲滴,宛若上好的綠玉般透亮。牆壁上爬滿的小落金藤花,原來是燦爛張揚的橙色,一嘟嚕一嘟嚕,跟成熟的葡萄串似的;使君子是緋色,邊緣有一圈極淺的粉,形成漸變的效果;風鈴花是粉紫,純白,淺紫,幾棵不同顏色的花株互相交織,繁華熱鬧;他最喜歡的孔雀蓮是青藍色,鳳栖梧桐是豔麗的大紅,花朵也大。紫色的人間一下子洗淨顏料,變得缤紛多彩起來,花紅柳綠,争奇鬥豔,滿目風光,灼灼迷人眼。

遲到了千年的春日終于姍姍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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