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困囿
第三十六章 困囿
鏡面漾開了一層又一層的漣漪,整個天地宛如一顆血紅的寶石,光華在不斷流轉。
吸收了幾乎所有幽蘭大陸的修士的精血,琉璃長明鏡的力量已經不可估算了,虛元躲進鏡子中,心裏才踏實下來。
只等所有的精血被煉化完畢,時機一到,就可以吞噬掉所有人的魂魄,屆時即使是諸神降臨,也抵抗不住。
鏡中是幹幹淨淨一團血霧,他盤膝而坐,血霧便翻滾起來,湧入他的肩膀中,肩膀上的傷幾乎眨眼間便痊愈如初,恢複成光潔的肉/體,看不出半點受過傷的痕跡。
然而他輕松不起來,看上去是好了,但是丢了一枚“碎片”,力量大減,對手身份不明,實力深不可測,縱然有鏡子護身,也不一定能對付,必須盡快把魂魄煉化才行。
“唵——嘛——呢——叭——咪——吽——”
周身被淡淡的金色佛光包裹,他口中念出六字箴言,六個金色的大字在他頭頂圍繞旋轉,溫柔而強勢地驅散了血霧,連帶着鏡面也放出道道金光,金光照射出去,沐浴在鏡子外面的人身上,人群更加躁動了,齊齊仰望着血月,空洞的瞳孔中倒映着金與紅交織的光輝,伸出雙臂不斷揮動,仿佛那是什麽飛升仙境,讓人無比渴望進入。
悲憫的聲音穿過鏡子,在山間回蕩,念的是《金剛經》的四字偈語: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純淨的佛法最能普度衆生,用來吸取煉化魂魄,反倒比普通功法更加方便迅速,一念之差,便能從極善轉為極惡。
人群似乎收到佛音安撫,手臂漸漸垂了下去,再次陷入安靜不動的狀态之中,呆呆仰望血月,只是一縷縷魂魄正慢慢從頭頂飄出來,随風晃蕩,但依然同身體藕斷絲連,似乎在猶豫徘徊,不肯離去。
人求生的意志比想象中更加強烈,四字偈語不斷重複,佛音杳杳,倒是多了一分催促。
驟然間不知哪兒來的烈風呼嘯而過,帶起一陣飛沙走石,一道強烈的白光似閃電,劈開一團混沌的黑紅天地,撕裂虛假的佛光,照亮一切,琉璃長明鏡被白光壓制,止不住顫抖起來,光芒淡化到幾乎看不見,人群搖搖欲墜的魂魄又縮了回去。
如金烏東升,玉兔西隐,琉璃長明鏡在這片烈陽般的長虹之中想要藏入神殿,卻被白光遏制住,不得動彈,一道白光穿入鏡中,霎那間,無論是血色,佛光,還是白虹,都隐沒于鏡,消失不見。
天邊隐隐露出魚肚白,遲遲未到的晨曦終于趕來,開始竭力驅散迷霧。漫山遍野排隊的人群依然懵懵懂懂,呆呆站立着,幽蘭神殿之上,卻再無血月照耀。
虛元本能捂住了肩膀,望着眼前輕而易舉闖進來的人,嘆息一聲: “你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可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麽”
Advertisement
從此人進入幽蘭大陸起,他便注意到了,處處留心,可是沒想到,自己一個金仙,在對方面前,竟然也如蝼蟻,毫無反抗之力。
這樣恐怖的實力,讓他隐隐有了猜測,但不敢确定。
季一粟輕嗤: “太高看自己了,我是為了拿東西,殺你,是順手的事。”
他随意地蹲在對方面前,繼續不緊不慢地摸着對方的軀體。
佛子金身雖然可惜,但也與他無關,心中起不到一絲波瀾,他沒有憐憫之心,更沒有留活口的習慣。
“不用摸了,我都給你。”虛元神情平靜,似乎放棄了掙紮抵抗, “除了‘碎片’,我的金身佛骨,都可以給你,只不過我還有一個請求。”
季一粟停了手,不可思議地望向他猙獰的臉,仿佛生平第一次聽到這個詞: “請求你要我幫你辦事”
“您要我身上的‘碎片’,是因為這是您本來的東西罷”虛元死死盯住他,語氣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和顫抖, “怪不得伏天劍會和您産生共鳴,怪不得……您果然沒死,果然六界之中,沒有誰可以打敗您。”
季一粟微微皺起眉,擡起眼皮,看見三顆瑩潤渾/圓的黑珍珠從他身體之內緩緩浮出,在他面前排列整齊。
他伸出手,那三顆黑珍珠便落入他的掌心,很快隐沒,同他融為一體。
他攥起拳頭,感受着手臂的力量,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陌生之感。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虛元臉上,右手微微擡起,虛元立刻道: “且慢,我的金身佛骨,您不想要麽”
季一粟不免感到有些好笑: “你既然已經猜到我的身份,為什麽還認為我會要你這堆破銅爛鐵”
虛元道: “您不想要,但是別人不一定不需要。”
四枚“碎片”盡數被取出,他看上去虛弱了許多,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的,臉上的黑紅色紋路也漸漸淡去,最後恢複成常人模樣。
季一粟淡淡問: “你在威脅我”
“當然不敢。”虛元道, “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我雖然受到侵蝕,但是佛骨金身仍在,還有這面鏡子,亦是佛門舊物,向來無主,得善則善,得惡則惡,待我将它洗淨,想必有人比我更需要它。而我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他微微一頓, “以您的能力,不過是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呢況且——”他稍微拖長了一下音,窺見季一粟的神情略有些不耐煩,便直接道, “有一件事情,我想您需要知曉,這些東西,希望可以交換一個請求。”
或許在從前,對方不會理會這些,然而現在不一樣。
季一粟的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只淡淡開口: “你說罷。”
“當年您的身體,是由我送往堕仙臺的,我偷偷留下了您的心髒,企圖得到您的力量,來解救神樹腐爛的種子。”虛元慢慢道, “然而我下凡之後,便遭到了伏擊,有人打傷了我,并搶走了我的心髒,我用了金蟬脫殼才得以茍全性命。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只知道他有深不可測的實力,恐怕已是上神之位。”他斟酌一番, “雖然同您相比,仍然是小巫見大巫,但還請您多加小心才是。”
而且,這只是其中一個人。想要得到邪魔力量的人太多了,神鬼妖仙,懷揣不明心思的無數,即使飛升成仙成神,隐身多年,也有各種各樣陰暗的欲望。他既然能想到偷走心髒私自下凡,其他人說不定也有同樣的想法。
季一粟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仍然是冷漠的厭世模樣,大概并不放在心上,他便沒有再多言。
“我身已堕魔,做下滔天禍事,自知罪孽深重,無言再見佛祖,可我從未有過一絲後悔,但我所做這一切,只是為了……為了讓神樹活過來,如今神樹因我之故同樣堕魔,雖然續了命,但純淨的靈力和魔氣互相排斥,日夜不得安神,反倒生不如死。我唯一的請求,便是想要神樹洗去魔氣,重新做回靈樹,長命無憂。”
他垂下眼,盡量放低自己的姿态,耐心等待一個回應,卻聽到一聲輕笑。
他不解地擡起頭。
“你的這個請求,我做不到。”季一粟慢悠悠道, “因為我只會殺人,從來不知道怎麽救人。”
大地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第一縷晨光落在人群之中,人們空洞散漫的瞳孔開始有了焦點。
***
年渺以為他們要打起來,可是他們只是在平靜地說話,他聽不到半點聲音,不免有些焦急,忍不住回頭問: “他們在說什麽呀”
紫霧越來越淡了,可是更加模糊,他逐漸連人影都看不清。
身後多了一棵枯萎的黑紫色桃樹,年渺忙跑過去,擔憂問: “怎麽了”
他曾經聽說過,天地精怪,但凡現出原形,便說明受了極重的傷,再也維持不住人形了。
沒有得到回應,年渺蹲下來,發現神樹的根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爛,被濃郁的黑氣纏繞,快要蔓延到樹身上了,恐怕再這樣下去,整棵樹都會被腐蝕幹淨。
他不知所措起來,嘗試往樹根輸入自己的靈力,可他的靈力實在太微弱了,起不到半點作用。
眼前一花,他又置身于血鏡下的神殿之外,人群漫山遍野,血鏡如同眼睛一般俯視衆生,仿佛剛才只是幻象。
血鏡開始波動,人群在不安的躁動後異常沉靜,年渺看見一道道半透明的魂魄從人們的身體中抽離,順着血鏡殷紅的光芒,慢慢飄蕩到鏡中,一時間,廣闊無垠的天地間,暗紅色的光華之中,全是白霧似的半透明的魂魄在輕緩飛舞,它們從村莊裏,小路上,四面各地,不約而同往神殿上空飄去,那浩浩蕩蕩的景象,竟然在詭異之中多了幾分浪漫和神聖。
年渺蜷縮起身體,緊緊挨着身邊的神樹,盡量躲避着血鏡的掃射,他有種預感,只要被血鏡注意到,他的魂魄便會被吸收,再也回不到身體之中。
失去了魂魄的身體沒有了支撐,接二連三倒下,成為一具具屍體,耳邊全是重物落地的聲音,他不敢擡頭,抓住身邊冰冷的枝幹,小聲喊了聲“樹靈”。
依舊沒有回應,年渺眼睜睜看着神樹在漸漸縮小,只有之前的一半高,他快要靠不住了。
最後一道魂魄被吸收,血鏡像是吃飽了一般,膨脹了數倍,足足有整個正殿那麽大。
慈悲的佛音自空中響起,遙遠得仿佛一聲嘆息: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年渺能躲開視線,卻躲不開佛音,他不由自主被吸引了去,擡起頭,看見巨大的血鏡正中央,出現了一道淩空的黑色人影,黑影似乎是站在鏡中的,看不見任何模樣,但能感受到,自己在和黑影對視着。
他的心撲通撲通,劇烈跳動起來,竟然完全動彈不得。
“凡所有相,皆屬虛妄……”
那道黑影不斷重複着四字偈語,突然倒在血鏡之中,年渺睜大眼睛,看見黑影被無形的刀割裂身體,把皮肉仔仔細細剝開,剔了個幹幹淨淨,連根筋也沒留下,只剩下一具純粹的金光燦燦的骨頭,像薄薄的紙片,飄如鏡中,隐沒不見,似乎被誰收走了。
“滴答。”
四周安靜得像空氣凝固了一樣,在這片絕對的死寂之中,年渺聽到了水滴的聲音。
很小,卻如同在他耳邊。
他茫然地眨眨眼,看見血鏡中不斷流淌下金色的血,像一道天上來的涓涓河流,永無止盡,永不斷流。
金血平靜地流淌,越過平原,淹沒四野,逐漸成為金色的大海,包圍住了幽蘭山,只留出小小的山頭,像一座孤島在海中茫然無助地漂游。
“滴答。”
滴水聲緩慢而清晰,卻并不是金色的血海發出的,血海是無聲流淌的。
緊緊握着神樹樹幹的雙手間一片冰涼的濕意,年渺緩緩低下頭,看見自己的掌心和指縫滿是黑紅的血污,神樹的軀幹上,在慢慢滲出污血,滴落到地上,彙聚出一小片積血。
這唯一的聲音,是神樹的血。
金色的血海依然在不斷往上漲,最終淹沒了整座幽蘭山,年渺緊緊抱着流血的神樹,滿眼是翻湧的燦燦波濤。
最後一眼,是神樹晦暗的污血,和神聖純淨的佛血混合在一起,霎那間,翻湧的金海,盡數變成污穢的暗紅,将一切淹沒。
***
依舊是血紅的琉璃長明鏡,和漫山遍野的人。
年渺站在幽蘭神樹旁邊,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這個場景一次又一次地重複着,一開始他還感到害怕無助,惶恐不安,以為自己此生止步于此,但在一次次的重複中,他的神識漸漸清明,開始意識到這不是現實,而是一個循環的噩夢,是神樹的噩夢。
他記得自己是被神樹拉入夢中才得以交流的,可是如今,神樹似乎已經失去了意識,不能控制自己的夢,而他也被困在夢裏,沒辦法出去。
只要神樹不醒,他就無法脫身,而他的壽命有限,短短百年而已,若是出不去,恐怕是會被困死。
他到底是身外之人,被帶入夢中,只是神樹在庇護他,可不想竟然成為囚籠,解鈴還須系鈴人,他無法為神樹做什麽,只能希望神樹快點醒過來。
他擡頭望向血鏡,隐約覺得血鏡也在看他,這會他并沒有立刻轉回去,而是同血鏡對視良久。
在不斷循環的噩夢中,有變化過不同的結局,雖然無一例外都是凄慘收尾,但唯一沒有變的,便是這一輪血鏡,或許是一個出夢的契機。
他收回目光,望向旁邊的神樹,在一次次循環之中,神樹也一次次縮小枯萎,如今已經變得還沒有他的小腿高,樹根已經徹底腐爛了,軀幹被幹涸的淤血包圍,竟然看不出半點紫色的痕跡,讓他莫名想起佛子臉上的紋路。
他躊躇片刻,眼見着一道又一道的魂魄朝血鏡之中飛去,他下定決心,将神樹小心翼翼挖了出來,塞進衣服裏,緊緊抱着,起身望向血鏡,希望它能把自己的魂魄也吸走,可是血鏡并沒有理會他,一直到所有魂魄被吸走,鏡中出現了佛子的黑影,那種和血鏡對視的感覺,也沒有出現。
血鏡察覺到他的意圖,不想讓他出去麽
他緊緊擰起眉頭,戰戰兢兢踩着滿地的屍體,把一具具屍體堆起來,想要造成人梯,前往血鏡之中,盡管雙手在微微顫抖,他也不想放棄,這是他想到的唯一的方法了。
身上空無一物,微薄的靈氣在夢境中起不到一絲作用,但是沒有工具,也要制造出工具,不能就這麽坐以待斃。
空中的佛音停了下來,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擡起頭和血鏡坦然對視,心中反而一喜。
懷中幼小的幽蘭神樹卻在此時不住顫抖起來,滲出大量的鮮血,将他的衣服都浸濕了,年渺慌忙把神樹拿出來,看見他周身都是血污,還在滴滴答答不停往下流淌。
“不要怕。”他學着人間母親安撫孩童的方法,輕輕拍着神樹的軀幹,努力安慰着, “我一定會帶你出去的。”
他的安撫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神樹慢慢停止了顫抖,不再流血,然而又開始縮小,一直縮小到巴掌那麽大,周身的血痂脫落,漸漸被溫柔的紫光包裹。
待紫光褪去,年渺愣住了。
他的掌心躺着的,不再是神樹,而是一顆黑氣萦繞的,淡紫色的果實。
————————
虛元,偷心的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