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傲氣

第四十四章 傲氣

白天尚且布滿塵土和蜘蛛網的客房,此時已經打掃得幹幹淨淨,嶄新的被褥床鋪都不知是什麽時候添加的,桌上一燈如豆,燭火幽微,被無意路過的風帶得搖搖晃晃,卻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混了月光的明亮,年渺可以清晰地看見身側的人的每一個表情。

“你那位師兄,現在叫鹿鳴的,當年确實是個厲害的風雲人物,那時他年紀不大,而且成名太快了,所以啊,十分輕狂,目中無人,外面都說,他殺/人如麻,一言不合就用武力制裁別人。”寄餘生慢慢悠悠說着,像一個回憶往昔的長輩,竟然有些許滄桑的意味, “我也聽聞過他的大名,但是不大感興趣,這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人物,動不動要打要殺的,啧啧,聽着就頭疼,是我最讨厭的那類人了。”

他擺擺手,語氣中滿是嫌棄: “你要知道我這個人,最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只結交一些風流雅致的人物,所以當我聽我的下人們前來禀告他殺上門來時,我的那個怒氣啊,恨不得把他天靈蓋都掀了,想讓手下把他轟出去不接待,但是又怕他惹惱他,激發了他的野性,把我的‘寄餘生’給我毀了,還是強忍着接客,腦中想着怎麽給這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東西立個下馬威,好好上一課,告訴他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打打殺殺來解決的。小妙妙,等有時間請你去我家裏玩玩,我家裏特別漂亮,下面在雲海之中,上面被含笑櫻包圍,比你的院子還要好看,你若是喜歡花,我可以送你許多。”

“然後呢你們就不打不相識了”年渺見他停下,忽然說到了花,忍不住好奇地問,順便糾正, “不要再叫我妙妙了,我不想當妙妙。”

“好好好,不當妙妙,不當妙妙。”寄餘生好脾氣道, “還沒有呢,你猜我見到他怎麽着”

年渺猶豫: “嗯……發現他是個好人”

寄餘生笑: “你怎麽就知道他是個好人,他才不是好人。”

年渺: “……”

他身下的長凳突然變成了一把搖椅,後仰靠到椅背,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慢悠悠搖來搖去,閉着眼睛回憶,唇角微彎,神情寧靜和悅,似乎在回憶什麽美好的事,就連聲音都溫柔了: “我忍着怒氣,走到家門,看到一個負手而立,一身白衣的背影,聽到我出現的動靜時,他才轉過身。”

風安靜下來,燭火也不再搖晃,年渺靜靜望着他的神情,也有些發怔。

“那個場景,過去了幾千年,我還是記憶猶新,根本忘不掉。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比那更美的風景了。

“我當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大腦一片空白,我想不止是人的問題,更多的是,那種反差,實在太大了。我當時就想,果然很多傳聞都是假的偏的,要自己親眼看過才是真實的。流言和傳聞将他塑造成了一個滿身鮮血的邪魔,一個殺戮的傀儡,可我看到人才知道,完全不一樣,完完全全,不一樣。”

“你師兄是我見過的,世間最俊美的男子,不,不對,女子中也沒有比得過他的。”

他噤了聲,年渺也沒有說話,良久才察覺到臉頰邊落下一絲頭發,撓得他有些發癢,他擡手習慣性将發絲捋到了耳後。

寄餘生這才悵惘地長嘆一聲: “我承認,我完全被他的那張臉給蠱惑了,不知今夕何夕,迷得暈頭轉腦,說實話,我不是一個特別看臉的人——可能确實有那麽一點點,也沒有斷袖的癖好,也不是一見鐘情,就是,怎麽跟你解釋呢,就是非常,迫不及待,瘋狂,想要擁有這個人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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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渺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瞳孔驟然放大,腿腳開始發軟。

他的手臂在微微顫抖,沒有一絲力氣,但還是努力擡起來捂住胸口,他的心跳聲太大,周圍太安靜,真害怕被對方發現。

寄餘生卻渾然不覺,繼續講述當年: “我這個人啊,就是喜歡收集寶貝,我想我一定要得到他,無論付出什麽代價。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豬油蒙了心。”他的語氣裏帶了幾分懊悔之意, “我當時太着急了,也被完全蠱惑了,唉,應該耐心一點,先跟他交朋友,再一步一步來,慢慢地,連哄帶騙和他交/q1歡的。”

年渺的身體完全僵住,手再也無力舉起,慢慢垂下,呼吸也十分困難。

“他看到我,倒是沒有半點波動,很公事公辦的态度,問我,能不能給他可以配得上他的武器,要世上最銳利的武器,這就是他想和我做的第一個交易,一個年少成名的戰神,自然是需要一把武器的。”寄餘生緩緩道, “我直接說,好,他問我,你需要什麽。

“這個人真的很高傲,別人都說, ‘我需要付出什麽代價’,而他竟然問我,我需要什麽,那個态度,好像是我求他交易一樣。可是當時,我看着他的那張臉,腦中想的卻是,他好特別,這股傲氣,我可太喜歡了。鬼知道我當時在想什麽,我本來最讨厭驕傲的人了,這種人最難相處,還愛挑毛病。”

又安靜下來,年渺無比懼怕這種安靜,艱難開口: “後來呢你要他拿什麽代價交換”

一開口不但他自己吓一跳,連寄餘生都睜開眼睛,有些驚訝地望向他——他的聲音太沙啞了。

他靠着桌子,做出認真傾聽的模樣。

“然後,我說了讓我此生最後悔的話。”寄餘生嘆息道, “我說,只要你同我共赴雲雨,我就送你一把世上無人能敵的武器。你猜,他什麽反應”

年渺沒見過師兄用武器,但他知道,師兄是會用劍的。

仿佛魂魄離體,在空中飄蕩,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木木然問: “他……答應了”

“不,他沒有答應。”寄餘生沉聲道, “但他也并不憤怒,我說出來後就有點後悔,因為像他這樣強大且高傲的人,聽到這樣的要求,肯定會覺得受到了侮辱,我是在瞧不起他,故意嘲諷他以色侍人,會十分生氣,炸了我的‘寄餘生’,可是他沒有。

“他用一種很驚訝的眼神看着我,好像這時才真正看見我一般,把我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就是那種特別輕蔑,不屑,瞧不起的态度。”

寄餘生忽然坐了起來,咬牙切齒,完全不複之前的溫柔,一字一頓道: “他就是很平和的,用那種瞧不起人的态度,他說: ‘狗都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怎麽都不知道’”

年渺: “………………”

驀然間,所有的陰霾和壓在他身上的看不見的巨石統統消失不見了,他第一次覺得這間屋子如此明亮,月光如此皎潔,寄餘生的臉如此俊逸非凡,渾身上下如同脫胎換骨一般,說不出的輕松愉悅,他甚至想跳起來,試試自己現在是不是輕巧得可以一躍就直沖雲霄了。

是師兄!是他認識熟悉的師兄!不愧是他的師兄!

他拼命壓着唇角的笑意,維持着乖巧的姿态認真傾聽,睜着無辜的水靈靈的大眼睛望着對方。

寄餘生徹底跳起來,憤怒地沖着空氣指控: “我真是吐了!我堂堂雲公子,天下誰不知曉我的大名!誰不知道我玉樹臨風,英俊潇灑,風流不羁!誰看到我不贊嘆誇獎!不是我吹,放眼整個六界,也沒幾個比我好看的了!

“可是他呢!你不知道他那個态度,他瞧不起我!他不是覺得我侮辱他,而是覺得,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他!我連他的一根頭發絲都配不上!他說我是狗!他說我連狗都不如!你瞧瞧!你瞧瞧!這是人話嗎!從來就沒有人敢對我說這麽粗俗的話!這個狗東西,我真是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我呸!”

他仿佛發了瘋一般氣憤,再也沒有了平時的風度,年渺緊緊抿着嘴巴,避免自己笑出來,也站起身去牽對方的衣袖安慰: “他說話就是這樣,嗯……他也經常罵我,不要生氣。”

“我已經不生氣了,我就是想告訴你,他不是個好人。”寄餘生面無表情道, “這件事我誰也沒有說過,你要替我保密,爛在肚子裏,知道麽”

年渺小雞啄米一般點頭。

寄餘生冷笑: “不過我也不差,我雖然很生氣,但沒有表現出來,随後狠狠地報複了他,那應該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大虧。”

年渺捧場: “怎麽報複的”

寄餘生剛要開口,卻聽見屋外傳來悠揚的笛聲,笛聲絲絲縷縷,飄飄蕩蕩将他們包圍起來,他的喉嚨被笛聲封住,暫時發不了聲了。

年渺松開他的袖子,帶着歉意道: “我師兄發現了,我得走了,我是瞞着他來找你的。”

寄餘生僵着臉,不想被他發現自己開不了口,只高冷地點了點頭,目送他離開。

年渺輕輕走出房門,順着笛聲走完石板鋪就的通往後院的小路,看見了靠着長春樹的師兄,對方垂下的手中握着一只橫笛,便不由自主地漾開笑容,小跑過去,在對方面前乖乖站好,仰起臉問: “師兄,你怎麽還不睡”

季一粟用橫笛敲了下他的腦袋,淡淡道: “別老去找他,當心給你下套。”

年渺揉揉額頭,故意問: “為什麽因為他給你下過套麽”他說完篤定道, “而且你還中了。”

季一粟沒說話,手中橫笛消失不見,牽起了他的手。

“你是不是在偷聽呀師兄”年渺和他并肩走着,仍然喋喋不休地問,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偷聽,不然怎麽到了重要的時候突然來找我,不讓人家說了”

他不滿地“哼”一聲: “是吃了很大的虧麽為什麽不想讓我知道覺得太丢人了麽不會的,我不會嘲笑你的。”

季一粟: “……”

“不讓別人說,那你告訴我罷,師兄。”年渺停下腳步,晃了晃他的手,不讓他繼續走,慢慢把腦袋湊過去,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你自己告訴我,我就不去找他了。”

季一粟充耳不聞,強行拉着他回去: “睡覺,明天要起身。”

“你不說我就不睡。”年渺和他僵持着耍賴, “我今晚不知道,就絕對睡不着了,明天你把我一起搬走罷。”

季一粟道: “可以把你丢在這裏。”

年渺開始哼哼唧唧裝哭,不知道為什麽,他今晚心情特別好,心情特別好,就異常死皮賴臉,對于師兄半點都不帶怕的。

“我不打你你還得寸進尺了”季一粟被他煩得不行,伸手毫不留情地捏他的臉,把他捏得臉頰通紅眼淚汪汪的, “我還沒怪你今晚不睡覺偷偷跑出來。”

“好罷。”年渺失望地嘟囔,料想他是得不到答案了,只能暫時妥協,可心裏愈發被勾得癢癢的,想着哪天再偷偷去找寄餘生問清楚,低頭看被月光照亮的散着落葉的石板路。

今晚的月色異常皎潔,他停下腳步,拽着季一粟仰頭: “看天。”

季一粟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蒼蒼藍藍的天空盡數被月光占滿,連顆星星也看不到,今夜是很完整的圓月,周身圍着淡淡的光暈,懸挂在上空,仿佛伸手就能看到。

萬籁俱寂,風傳花香。

無需多言,季一粟會意,倆人靜靜站着看了一會兒月亮,年渺忽然扭頭問: “師兄,今天他請我喝酒,我沒有答應,以後我可以喝麽”

季一粟道: “你又不是小孩了,随你。”

雖然這麽說,但在他心中,年渺依舊是個還沒長大的小孩子,仔細想想還真是神奇,年渺竟然已經到了差點要嫁人的年紀。

往事驟然鑽入腦海,讓人無端不舒服,又很快被趕了出去。

年渺道: “那我現在可以喝麽我還沒有嘗試過。”

季一粟: “……你要不要看看天色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年渺的神情瞬間失落下來,垂下眼,悶着不說話,默默甩開了他的手,輕聲道: “那我去睡覺了。”

這是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十分老套,沒有任何創新,季一粟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做完,在他走了兩步之後,認命且無奈道: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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