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歸宿
第五十四章 歸宿
年渺坐在冰鏡前,認認真真修改着自己的臉。
改變容貌這種簡單的小法術,是完全可以無師自通的,但究竟改成什麽樣,裏面仍然有些門道,一般來說,沒有背景的獨身修士,都不喜歡以真面目示人,幻化出來的假象,既不能太美,也不能太醜,最大的要求就是普通,不引人注目,畢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了,往往會引來意想不到的災禍。
所以修士們往往喜歡拉幫結派,起碼互相有個照應。
鼻子要塌一些,眼睛要小一些,膚色要暗沉一些,最後出來的,是一個只能稱得上是清秀的普通青年,一眼望去,并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
這是他從季一粟和雲公子身上總結出來的經驗,別說是季一粟,就連雲公子這樣性格的人,每次出門時的樣貌都會不一樣,他甚至覺得自己都沒有見過雲公子的真容。
年渺覺得十分滿意,扭頭望向一旁靠着花藤抱着胳膊觀察的師兄,征求對方的意見: “這樣可以了麽”
季一粟沒有回應,只靜靜凝視着他,漆黑的眼眸平靜如鏡面,卻又深邃如海,蘊藏着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看不出是贊同,還是反對。
年渺眨眨眼睛,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良久,季一粟才緩聲開口: “渺渺。”
他叫的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稱呼,年渺的背都不由自主挺直了,專注地望向他,眼睛再也不敢眨一下。
“容貌是天生的,是你的一部分,不應該成為你的累贅和束縛。”當他喊“渺渺”時,聲音都會比平日溫柔許多, “你無需對它感到厭惡,也無需為它而羞恥煩惱,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動驀然從年渺心底湧出,漸漸溢滿全身,他低低“嗯”一聲,一時間完全說不出話來。
無論他的容貌惹來過多少麻煩,招來多少觊觎,季一粟從來沒有要求他易容過,自始至終都要求他做好自己就行。
他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這種感覺,只覺沐浴在春風中,暖意盈盈。
“我不是覺得羞恥,也不是厭惡……”半晌,他終于輕聲回答, “我只是不想惹來很多沒必要的麻煩。”
他想了想: “只是為了規避風險,不遭人惦記,方便行事,很多人都會這樣做,不是麽既然我選擇踏上仙途,也應該去适應規則。”
季一粟微微颔首: “那就好。”
年渺的臉,的确太過惹眼,他看了這麽多年,目光也總是不由自主移過去,如今修為已至金丹,凡骨得到天雷淬煉,凡塵雜質被打磨幹淨,更是冰肌玉骨,光彩照人,世間再無第二。
他放開胳膊,走到年渺面前,俯身捏起對方下巴仔細端詳,挑不出什麽毛病,便松開道: “差不多了。就是這個幻術,”他輕嗤, “但凡有金丹期修為的,都能識破。”
少明大陸的修士,恐怕沒到金丹期的都不怎麽敢獨自出門,師兄的意思是說他等于在做無用功。
年渺無奈嘀咕: “那能怎麽辦我的修為就在這裏擺着呢,要不我不出去了,直接在這裏結嬰化形幹脆一口氣成仙好了!”
他擺出一副“無所謂随便怎麽樣”的架勢,引得季一粟扣指在他額頭上敲了三下,敲得可以聽見“咚咚咚”的響聲,讓他頭腦嗡嗡的。
他揉揉額頭,揉得通紅一片,仰頭無辜地望着對方,好像對方做了什麽傷天害理的大事,季一粟才将指腹按在剛才敲過的地方,片刻後道: “好了,暫時不會被人看出來了。”
年渺有些得意地朝他彎起眼睛,又想起了什麽,問: “我們現在就要走麽我還想看看我的鏡子。”
得到新的法寶,尤其還疑似上古神器,就像小孩子得到玩具一樣新奇,總是心心念念的。
“也好,不急。”季一粟同意了,略略思忖, “一時半會兒可能研究不出什麽頭緒,法寶有千百種,刀槍劍戟,斧钺鈎叉,你喜歡哪樣,可以挑一種練練,暫且防身。”
年渺想也不想問: “你用什麽”
季一粟頓了頓: “我以前……有一把劍。”
“那我也要學劍。”年渺抹掉冰鏡,又小心翼翼将琉璃長明鏡放入自己的儲物袋中, “教我教我。”
季一粟無語: “你能不能好好想想,別聽我用什麽就吵着要用什麽。”
“你是我師兄,我不跟你學,還能跟誰學”年渺理直氣壯道, “你會什麽,我就學什麽,這不是不給你增加負擔,如果我要學棒槌,你不還得去學棒槌回來教我,或者還要辛辛苦苦給我找個棒槌師父……”
“我會直接給你一棒槌。”
“看罷,我就知道。”年渺揭示了他的無情, “所以你會什麽我學什麽,多簡單。”
他說得很有道理,季一粟一時間無法反駁。
年渺見他說不出話來,更是高興,像只耀武揚威的小孔雀,背着手走在他前面,走了兩步又回來拉他的手: “快走啊師兄,我們去練劍啊。不對,哪來的劍呢去砍棵樹削成劍”
他漫無目的地自言自語,季一粟聽不下去了,開口提示: “你已經是個金丹修士了,想想辦法自己弄一把劍。”
“怎麽弄”年渺問,閑着的手在虛空中亂劃,一本正經喝道, “變!”
季一粟: “………………”
他沉默着甩開了年渺的手,轉身就走。
“我會了我會了!”年渺連忙抱住他胳膊裝可憐,繼而右手從他臂彎間伸出去,手腕微扭,寒意漸起,自他掌心慢慢鑽出一把晶瑩剔透的冰做成的長劍。
“這把劍可以麽”年渺仰起頭,期待地問。
“還沒傻透。”季一粟評價,領着他去鳳栖梧桐林中。
“劍者,乃短兵之祖,為殺傷而存世,亦是最危險的武器之一。”他一路慢慢說着, “輕捷,方便,趁手,鋒利,危險,故而,天下生靈,人,妖,魔,仙,都喜歡用劍,天底下最多的便是劍修。你選擇劍,倒也适合。”
年渺似有所悟: “我聽說,劍就是劍修的第二條生命,甚至有些劍修,将劍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人劍已臻合一的境界。我需要找一把劍麽”
“無妨,本命法寶只需要一件,你的鏡子已經登峰造極,找不出一把與之媲美的劍了。”季一粟道, “況且劍為殺生,戾氣太重,你用來防身即可,無需太注重。更何況以心為劍,心劍合一,亦能有無盡殺力。”
他在林中停下,年渺緊緊跟随,在他身後持劍而立。
“世間總是流傳無數劍譜劍法,但無論什麽劍法,傳得再有通天之力,也不是不可戰勝的。”季一粟淡淡道, “不可戰勝的,只有人,持劍之人足夠強,他的劍才會所向披靡,沒有對手。”
他轉向年渺,掌心也聚出一把通體由紅色火焰凝成的長劍,一冰一火,一冷一熱,相克相生,相對而立,衣袂翻飛。
“你要學的,是戰勝我。”
寒芒,火光,白砂,飛花,劍影紛雜,花舞漫天,似雲霞傾落,雪覆人間。
* * *
再次回到院中,已是十五天後,年渺身上的白色紗衣早不知什麽時候換成了利落的衣褲,用紅色長帶綁着褲腿和袖子,即使改變容貌,也難掩其翩然如風的少年身姿,一雙眼睛更是神采奕奕,曜曜如星,比以往都要明亮。
反而是季一粟頗為驚訝,他原以為年渺身體嬌氣,嘴上不說,但肯定是強忍下來,咬牙熬過這十五天,不料十五天下來,年渺反而興致勃勃,意猶未盡,問他下次練劍什麽時候。
也許是他心軟,教的都是簡單的基礎,也許是年渺的修為并非白白提升,早非昔年可比,總之,年渺總能帶給他許多意想不到的驚喜。
由于無人打理,院落裏的花花草草在靈氣的滋養下生長得十分肆意,石桌上,房頂上,籬笆上,到處都是,幾乎要淹沒整個院子,無處下腳,兩個人勤勤懇懇收拾了半天,才修剪得恢複原樣。
“也不知道這一去,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年渺忽然有些悵惘, “住久了還挺舍不得的。”
“很快,不是什麽大事。”季一粟道, “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一直住到飛升……”
說到“飛升”兩個字的時候,他驟然緘默,立即換了個話題: “休息兩天”
年渺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不自然,也意識到,似乎“飛升”并不是件好事,但還是揚起笑容,輕快道: “不休息了,走罷走罷。”
好像自己飛升就意味着離別,可是自己走上這條路,勤懇修煉,為的就是不與師兄離別,如果飛升就要分開,那他的一切努力不就是徒勞無功麽
當一個普通人,幾十年光陰就要離別,修煉飛升,幾百年光陰,還是要離別,為什麽會這樣呢難道世間就沒有不離別的辦法麽
他一時間有些茫然。
也許等自己更強,探尋更多的秘密,總有一天能找到不離別的辦法。
“反正,這是我和你的家。”他假裝不在意道, “無論以後去哪裏,去多久,去多遠,我都會回到這裏來,這是最終的歸宿。”
他退後幾步,退到大門前,仰頭在門楣上凝出一塊冰做的牌匾,又在牌匾上寫下三個字:粟渺居。
季一粟望着他做完這一切,末了才點評: “太直接了。”
“直接才好。”年渺滿意地看着自己的傑作, “你可不要背着我修改。”
季一粟難得沒有反駁他,只淡淡說了一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