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茨美人

茨美人

“小姐,天快黑了,該起來了。白日裏走了困,晚間睡不着。二公子考中了秀才,小姐,大夫人該是很快就要給你們辦喜宴了吧?”

清脆的聲音帶着愉悅的聲調在狹小房間裏回蕩。

楚茨一時還不能回神。

剛才做了一個夢,一個長長的奇異的夢。夢裏她在一個奇怪的地方,過了二十八年,在那裏,她仍然是孤女。六歲生日的時候,她在孤兒院門口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期待自己的父母能從天而降,帶她回家。可惜,接到從熙熙攘攘到三三兩兩,生日願望也沒能實現。

天空下起了雨,一輛輪椅停在她面前。輪椅上的男孩子黑浚浚的眼睛盯着她,楚茨被她盯得不自在,起身準備回孤兒院。蹲坐得太久,起得太猛,直接跌坐在地上,滿身是泥。

沒有等到父母的失意,還有跌倒的難堪,怕被院長婆婆訓斥的心情交織在一起,她捂眼哭了起來。

“不要哭了!今天我心情好,可以幫你實現一個願望。”冰冷的聲音。

……願望?他是聖誕老爺爺?楚茨從張開的指縫,看到男孩子和他身後的兩個穿着西裝帶着墨鏡的黑衣人。不确定。

楚茨小聲的說道:“我……我想有個家,有家人疼愛我。”

“你如果能幫我實現願望,我長大後幫你醫好腿。”

小男孩看了她一眼,嘴角閃過一抹冷笑,看了看小女孩身後的建築,“進去。”

楚茨看到小男孩冷冷的樣子,好可怕,竟然比院長婆婆還兇的樣子。

……

第二天,就有個爺爺過來接她,院長婆婆滿臉和藹地接待了她,臨別時,對她說:“以後要乖乖聽話,你這個小丫頭,是有氣運的。”

有爺爺養育她,不曾吃苦,甚至還即将拿到中醫博士的學位。只是後來一直沒有見到過那個小男孩

她一直沒有忘記自己的誓言,實習的時候認真地跟着老板學習,筆記堆滿了兩個衣櫃。事必躬親地試驗每一味藥材,力求精準地掌握藥性。有次在試驗細辛的藥性時,試驗室的人忘了告訴她那藥是山民采集不是人工培育的,楚茨的藥量過高,把自己給藥沒了。

也不叫沒了,她暈倒的時候聽到她好心的爺爺擔憂地叫他名字。還有一聲低沉而好聽的聲音,對她爺爺說:“只要她求生意志堅強,就能活。”

爺爺嘆息道:“這孩子整日不是在醫院,就在實驗室,除了這些,其他方面無欲無求的模樣,就怕她……”

那磁性的男低音勸道:“這沒關系,那是經歷的事情太少,對世間沒有留戀。我有辦法。等她的意識經歷了諸多世界,或者就有求生欲了。”

楚茨努力睜開眼,她有點好奇,想看看有擁有這麽好聽聲音的人,是何模樣?

一睜眼,便看見一張眉目清淡,鼻梁兩側有些雀斑的臉,是陪伴她五年的丫鬟細辛。

“細辛不過錢!”切記!切記!

楚茨心下有一點悵然,她喜歡那樣的低沉磁性的聲線,想着下次做夢的時候,一定要看清楚對方的長相。

細辛在床邊,手腳麻利地邊疊衾被,邊看小姐。小姐真好看啊!

即便是看了幾年,每次也是被小姐的美迷得發呆。尤其是剛醒來的小姐:兩只臉蛋嬌嫩嬌嫩的,帶着些紅潤,窗棂外的夕陽撒在臉上,還能看到一層淡淡的絨毛,像極了春日裏水靈的桃子。

看到小姐要梳頭,丫鬟放下了手中的活,急忙拿了妝奁盒中的木梳,細細地從最下面開始梳。

“小姐,今日想要梳個什麽發式?”

“随意吧!”楚茨還在想夢中的情景,有些心不在焉。

細辛拿着木梳,細細地先梳理了發尾,慢慢移上去一寸,再由上往下梳。小姐的頭發長得真好,烏青又濃密,順滑的讓人愛不釋手。

一個飛天髻就成了,細辛從妝奁盒中找釵子,妝奁盒中有木釵和一支珍珠鑲嵌的銀釵。

寒酸得比不上大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

将木釵仔細地插上,一個慵懶的斜鬓美人就出爐了。細辛左看右看小姐無恙,取下桌上鋪着的布準備拿出去清洗。晚上的時候打着皂角泡着,等第二日就容易清洗了,重要的是還可省些皂角。

“小姐,我去洗衣服了,你将院門闩上把。”細辛在門口打招呼。

“你等我一下,一起去。”楚茨跟着出來,兩人到了耳房,木盆裏放着要洗的衣物,旁邊的水缸空空如也。旁邊放着兩只木桶。楚茨伸手去拿扁擔。

“小姐,放下,我來。”

細辛兩步上前,先搶過扁擔,套繩子,蹲腿,彎腰,低頭,麻利地挑起兩只水桶,指着一旁的木盆說道:“小姐,你端着衣服就好。”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前院倒座房邊,水井邊有幾個婆子丫鬟正在漿洗,見了她們,彼此也未打招呼。

楚茨提着桶到井邊,一沉一蕩,動作老練地打起了一桶水。

幾人頭頂着頭邊搓衣服,邊看着兩人打水。

“那個皮膚瑩白的是哪房丫鬟啊?長得可真是好,看那模樣和身段氣度,說是哪家千金小姐我也是信的呢!也不知是哪房主子,竟舍得将人當粗使丫鬟。不是說呂家很好,不苛刻人嗎?”一個新來的丫鬟說道,她在幾處大戶人家做過工,看人自有一套。

雖然衣裙略為寬大,她卻能從楚茨走路的姿勢,露出的臉蛋,月光下瑩白的脖子和皓腕這些細節看出不一般。

一個粉衣丫鬟撇嘴道:“你說楚小姐啊,人家就是小姐呀!不過不是什麽正經小姐,非但不是小姐,還是個孤女呢!不過是仗着她死去的爹和咱家大爺攀交情,夫人憐惜她人小可憐,當做善事,收留她了。我看這楚小姐也不是個好的,仗着自己生得漂亮,勾着二公子一有空就往她院子裏跑。要我說啊,就該将人攆出去才好!”

另一個黃衣丫鬟湊過來說道:“呸,荷葉,誰還不知道你對二公子的心思啊?人家楚小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成日在聽雨軒待着,就連挑個水都是趁晚上。要說她勾二公子,我是不信的。最多是郎才女貌,相互欽慕罷?”

“你們說得都不對!我聽我幹娘說啊,那楚小姐和二公子是有婚約的!那楚小姐的爹和呂大爺早早地就為兩人訂了親事,五年多前,楚小姐的爹娘帶着她到陽州來做生意,聽說還打算在這裏安家。後來不知怎麽回事,兩人生了一場病,就只留下這個十歲的楚小姐。這才被夫人接進府裏的。”一個藍衣丫鬟說道。

“打算安家?那他們該是帶了不少銀子的吧?楚小姐家境原來也是和呂家差不多的麽?”新來的丫鬟問。

“你自己想呢?咱們丫鬟只能和小厮,這些大戶人家更是講究門當戶對,難道大夫人會給二公子娶個貧家女?”藍衣丫鬟道。

衆人想了想大夫人的行事做派,再代入大夫人的身份,是不可能。

“那既然楚小姐家中不缺錢,怎麽會和我們一樣,竟做些下人的活兒?她家的錢呢?”新來的丫鬟問。

藍衣丫鬟搖搖頭,“這我可就不知道了。不管怎麽樣,現在二公子中了秀才,我娘說,府城裏的大人說了,二公子很可能會考中舉人的。那楚小姐雖然現在是辛苦些,但夫君出色,她好歹有出頭之日啊。現在這樣子,大夫人是想讓兒媳學乖一些也不定呢!”

新來的小丫鬟道:“那倒是呢!”

“楚小姐長得那般美麗,大夫人怎麽舍得磋磨?”還是有人嘆氣。

“這話說得,大夫人又不是男人,她才不會心疼女人呢。”

“唉~~女人何苦為難女人~~”

小丫鬟們的議論聲并未傳入井邊取水的主仆兩人耳中,取了水,細辛挑着水,楚茨端着木盆,兩人就走了。

新來的小丫鬟看着兩人離去的步伐,若有所思道:“楚小姐既是二公子的未婚妻,府裏怎麽會不給她多配些丫鬟呢?未來呂府的當家夫人竟是要做洗衣挑水的活兒,我在別家也沒有看到過啊,說出去也不好聽啊。婆婆教訓兒媳也是悄悄地關在屋子裏,不讓人看見。這麽明目張膽地當下人用,除非,大夫人是不想要這個兒媳。”

說完此話,水井邊一片安靜,幾聲長長的嘆息。衆人像是明悟了似的,是了,主子無故責備難為下人,分明是不喜歡。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白日裏睡得太多,睡不着的人在院裏的桂花樹旁背手賞月。深吸一口,甜香入肺腑,再看那一輪明月,不知道夢裏的月亮是否也是這樣圓。

細辛忙完了,陪在小姐身邊,一同望天。雖然她覺得今日的月亮,和昨日的月亮每月沒什麽不同。

不覺身邊站了兩人。

一身輕紗白衣,裙幅褶褶,随風飄舞

月色美,給美人罩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

也不知何處蕭聲幽嗚起,憑添幾縷寂寞。

眼前的人,不用看臉,就十分吸引人,呂姜氏自愧地想到自己最美年華時,也不及眼前人的三成。

眼前的人,生生将旁人襯托得如街邊路人一般。

“茨兒”,她和顏悅色,像最初見到她時那樣親昵喜愛地叫她:“月色很美,你比月色還更美。”

楚茨側頭看到兩人,彎腰行禮。

張媽媽在一旁笑道:“楚小姐,你長得這般美貌,想來,公子是極高興有你這般女子作伴的。以後家中若是有客人來了,見到二公子旁有你這樣的妙人陪伴,公子也是極有臉面的。”

以色侍人,招待客人,取悅旁人,可以說通過張媽媽,呂姜氏的心思已經寫在臉上了。

小姐是二公子的未婚妻啊,夫人,夫人怎麽能任由身邊的婆子這樣說她?

細辛覺着這樣的話委屈了主子,她心裏難過,不敢張媽媽,看着大夫人,眼圈都急紅了。

呂姜氏見女子低頭不語,忍住不耐,和顏悅色說道:“茨兒,你是聰慧的。該明白我的意思。我知曉你素來乖巧,只要你聽話,自然不會讓你做張媽媽說的事情。”

言下之意,不乖的話,後果自負。

可是,乖巧?乖巧就要退位讓賢,讓出正妻的位置,乖乖做個聽話的小妾?主人高興時,便過來順順毛,不,不,不,怎麽能和貓相比呢?夢中那些傲嬌的貓咪才是主子呢!

張媽媽勸道:“楚小姐,有道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公子好了,你也就好了不是?你若是真心喜歡公子也不能耽誤他了啊!

以二公子的聰敏,以後自是要去京城求學,以後做大官的。呂家官場上無人照顧,自是要尋一門姻親助力。你若占着正妻之位,誰家女子還敢看公子。

咱們這裏也沒有外人,我就說開了,楚小姐也不要生氣。況且,以你的出身,分明就是給了把柄讓公子備受恥笑。”

細辛聽了張媽的話,跪下,對着呂姜氏磕頭,道:“大夫人,今日裏,聽到二公子中了秀才的消息,小姐高興了一整日。說是要去找些新鮮的料子,給二公子做些衣裳。小姐這麽多年,每年春秋冬夏,各做四身衣服,從來不曾怠慢。小姐對公子的心意,蒼天可鑒。……還請……大夫人成全小姐這番心意。”

說到最後,細辛已經是淚流滿面。

一個下人也敢和她頂嘴,呂姜氏怒極,張媽媽自是看出了主人的心緒,動不了小姐,還有丫鬟。

張媽媽走到細辛面前,對着那張還沒有完全長開的臉,用了極大的力氣,左右開弓,各打了一個耳刮子。

丫鬟被打得眼冒金星,跌坐在地上,滿臉紅腫。

楚茨清麗的嗓音響起:“大夫人,親事有婚書為證。如是有人知曉二公子悔婚另娶,恐是有礙二公子的官場前途。”

張媽媽道:“楚小姐,這婚書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是小姐毀了婚書,自然就沒人說道了。你也是想二公子好,對不對?”

楚茨堅持道:“我不作妾!”

細辛爬跪在大夫人面前,仰着頭,凄楚求道:“求大夫人成全我家小姐。”

呂姜氏終于惱怒了,踢了細辛一腳,對着楚茨咬牙切齒道:“楚茨,別給臉不要。昔日我憐你是孤女,讓你有容身之所,又護佑你長大。到頭來卻是引狼入室,反咬我一口,你……好得很啊!”

生意人從不會做蝕本的買賣,呂姜氏更是。楚家夫妻向呂家托孤,這其中沒有利益?

楚茨道:“夫人,我進了呂家,自是要遵守當初的婚約。你接我進來,為的是什麽?現在是要反悔麽?”

張媽媽聽懂了,道:“楚小姐,不管先前怎麽樣,事情總是在變的。比如你爹娘生你下來,是想将你養大的,誰料天有不測風雲,不也撒手人寰了,留你一人在世。夫人大義,收留了你,即便現在,也沒有逼迫你離開。不過是做妾而已,同樣是公子的枕邊人。你的付出,呂家也不會忘掉你的付出,自是會加倍對你好的。

你是同公子一起長大的,公子待你如何真心,你自然是只曉得。即便不是正房,以後公子會冷了你?不過是名聲而已。聽話,把婚書拿出來,以後在呂家和公子好好過日子。”

楚茨堅持:“我不做妾。”

呂姜氏氣她冥頑不化,浪費口舌:“既然不願意,不許出府。你有志氣不做妾,很好!也不看看你一個孤女,是誰給了你底氣!付了這些年你在這裏的吃穿用度錢,憑你出去做人家正房去,我呂家容不下這麽心大的你!”

呂姜氏很氣惱,礙于楚茨手上有婚書,現在奈何不了她。

楚茨道:“夫人,這五年,吃穿用度,我該付呂家多少銀兩?”

呂姜氏眯眼打量楚茨,那奪人心神的小臉自不必多說,身形已初具玲珑之勢。

“三百兩銀子。”

三百兩?

一個普通的商戶之家十輩子恐怕也難攢到,可真是獅子大開口!

楚茨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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