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童年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段元棋對父親與季枝宜的印象同如今全然相逆。
他無端地讨厭不曾謀面的季枝宜,認為對方搶占了原本應當屬于自己的寵愛,讓段景卿将時間全部花費在了後者這個沒有絲毫血緣的外人身上。
這樣的認知一直持續到了十四歲的那年,段景卿回到江城,陪他度過了一整個漫長的假期。
段元棋意外地發現,自己并沒有感受到缺失的父愛被填補後的雀躍,而是赫然醒悟過來,這樣端方得體的段景卿,根本不可能像祖父母說的那樣,因為少不更事而犯下難以彌補的錯誤。
他于是去求證,帶着疑惑向自己所謂的‘父親’發問。
段景卿不像他預想的那樣試圖隐瞞,而是平靜地将他未曾接觸過的名字攤給了他看。
他本就不是段景卿的孩子,後者不過是在大哥去世之後遵照父母的意願頂替了那樣重要的位置,好讓尚未離開襁褓的段元棋不至于在童年時代有不同于他人的認知。
至此,段元棋無處發洩的情緒再也沒有合适的出口。
随着‘父親’與‘養父’的一字之差,那些他以為的淡漠全都變成了體貼與溫柔,他甚至無法去指責段景卿對那個陌生少年的偏愛,僅僅是他得到的,都已經算是對方的分享與慷慨。
段元棋的叛逆與惡劣皆因季枝宜而起,可偏偏卻在真正見到對方的第一眼戛然而止。
就在段景卿告訴他這是‘枝宜哥哥’瞬間,段元棋恍然意識到,哪怕換作自己,他也更願意對季枝宜偏心。
對方坐在一池清澈的水邊,棕褐色的眸子幾乎比日光下的水波更為耀眼。
他輕絮地笑起來,段元棋的耳畔便只剩下心跳,‘怦怦’撞出擂鼓般無序的悶響。
——季枝宜。
——季枝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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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元棋在後來的無數個夜晚默念對方的名字,柔軟的舌邊随着第二聲發音自然地卷起來,帶動唇瓣微啓,變成夢裏靜谧而郁熱的親吻。
——
開學的前夜下了場雷雨,閃電劃破夜空,一霎湧入卧室,在将段元棋驚醒後,又即刻消弭。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還沒來得及徹底清醒,雷聲便帶着短促的震蕩,驟然将倦意驅散了。
段元棋在床上躺了一會兒,見實在睡不着,幹脆換好衣服在這個不算熟悉的‘家’裏閑逛了起來。
他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在經過洗衣間時見到烘幹機沒有關好,于是走過去,将指腹抵在了那道圓弧形的小門上。
段元棋發現,有一件珍珠白的睡裙正躺在幹燥的滾筒裏。
他倏地想起季枝宜被自己拽進池中的模樣,絲線沾滿了水,漂浮起來,間斷地貼向對方的皮膚。
夏季偏薄的面料仿佛溶化了似的全然遮不住分毫,他攬住季枝宜的腰,看見對方的人魚線隔着池水與裙擺,隐約跟着波紋晃啊晃。
該如何決定這件睡裙的去向頓時成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段元棋猶猶豫豫地拿着它來到了季枝宜的門前,好不容易将它挂在了門把上,下一秒卻又後悔,忐忑地重新将它攥回了掌心。
他握着那截柔滑的布料無聲地忏悔,等到心底強烈的道德感終于被妄念掃空,這才倉促地退後,慌忙從走廊裏跑開。
或許是沒有注意到這回事,又或許季枝宜找到了足夠令自己信服的理由。
接下去的幾天裏,他都沒有向段元棋提起過那件輕飄飄的睡裙。
後者要比他早幾天開學,穿着印有學校logo的衛衣,迎着金色的晨曦出去,再從午後的烈日裏跳下校車,一股腦跑進車庫前的蔭蔽。
段元棋的劉海偶爾會被風吹得朝後揚起,露出平展的額頭,将眉目襯得愈發深秀。
季枝宜總會在這樣的時刻想起段景卿,恍惚地借着窗外真實存在的段元棋,去望向回憶中另一個人的舊影。
他丢了一條段景卿最喜歡的睡裙,但是沒關系,他知道那條睡裙現在正在哪裏。
——
段元棋的社會實踐分沒滿,季枝宜便在周末送他去做義工。
兩人到的時候對方的發小已經等在了球場外,帶着股與段元棋相似的朝氣,格外熱情地朝停車場的方向揮了揮手。
季枝宜沒有下車,只是降下車窗叫住了段元棋。
後者的皮膚很快被曬得開始發紅,從頸上滲出些汗,凝成一滴,順着喉結滑出一道起伏的軌跡。
段元棋實際上根本沒有聽清季枝宜和自己說了些什麽,他起初盯着對方在陽光下眯起的眼睛看,而後又從青年古典的鼻尖落向紅潤的唇瓣。
季枝宜的手要更晚一些才擡起來。
但它即刻便攫取了段元棋的所有注意,讓後者的視線跟着對方的指尖一直停留在了他只能憑借觸覺感知的位置。
空調的冷氣纏住了季枝宜溫熱的食指,帶着一種迷幻的溫度點在段元棋的喉結上,沿着那條尚未幹透的汗漬,又輕又癢地替他擦掉了先前滑落的汗珠。
“要來接你嗎?”
季枝宜似乎根本意識不到這樣的舉動有多暧昧,他對着段元棋發問,耐心地等待對方做出決定。
太陽将他的眸子照成糖漿似的淺淡琥珀色,幽深的瞳孔收縮起來,貓一樣乖巧神秘地盯着對方看。
段元棋這會兒又不敢像在家時那樣大膽了,他回避着往發小的方向望了一眼,繼而就着這樣的角度,側着臉答到:“随你。”
“那我去隔壁的甜品店等你。”
季枝宜的手收了回去,再度擱回車窗邊緣,段元棋不作聲地用餘光去瞥,對方的指尖像是還留着那一小滴汗,濕乎乎地裹在指甲表面。
他想起窄小縫隙裏那雙揉皺床單的手,接住混亂失語後流下的涎液,被毫無章法地抹開,将掌下的布料染成洇濕的灰敗。
季枝宜的手是一雙用來撩撥人心的手,分明沒有任何觸碰,卻仍舊微妙地撓在了段元棋的心上。
——
“那是誰啊?”
季枝宜離開後,宋憑立刻走了上來。
他一把攬住段元棋的肩膀,目光卻還留戀地跟在季枝宜的車尾看。
段元棋不知道該怎樣形容他們的關系,散漫地思忖了片刻,并不那樣确定地答道:“是一個哥哥。”
事實上,段元棋對自己給出的答案不甚滿意,可思來想去,他也再找不出更為合适的稱呼。
季枝宜甚至都已經不再與段景卿有直接的關系。
對方至多只能算是後者的舊情人,可笑地用一套房子便打發了。
“可是,他……”
“他怎麽了?”
宋憑的話沒有說完,停在一個引人好奇的字之後。
段元棋于是回問他,跟着他的視線往停車場的出口看。
季枝宜的車消失在轉角,殘餘一道不長的影子,很快便也失去蹤跡。
“他好像在看自己得不到的愛人。”
這句話魔咒一般在段元棋的耳畔延續至傍晚。
他與宋憑一起去不遠處的商業區找季枝宜,在一家甜品店外的遮陽傘下,看見對方正惬意地翻看一本書。
“季枝宜。”
段元棋生硬地叫對方的名字,倒是宋憑甜甜喊了聲‘哥哥’,騙得季枝宜将第一支冰淇淋送到了後者的手裏。
他将那本書擱在桌上,帶着宋憑往店裏走,段元棋留意着往封面上看了眼,是屠格涅夫所着的《初戀》。
學校沒有什麽關于課外讀物的要求,因而他只粗略地了解過作者,并不知曉其中的內容。
封面上花體的英文字母缭亂地糾纏着,像是編織出一種令人暈眩的愛,讓他不由得将思緒往季枝宜身上延伸開去。
對方書寫簡單的姓名在段元棋心裏一樣顯得紛亂,如盛夏的青藤,拆不開,解不散。
“小元。”
季枝宜握着兩支冰淇淋出來。
其中一支被他送到了嘴邊,用柔軟嫣紅的舌尖一下一下去舔。
段元棋聽他拖長了尾音叫自己,唇瓣卻沒有合上,而是就着那點縫隙,含進了一小團白色的奶油。
宋憑也在看。
段元棋現在又不想和對方去打球了,他只想叫宋憑快點回去,不要再盯着季枝宜露出這種春心萌動的奇怪表情。
他有些不高興地走過去,擋在兩人之間,伸手接過了對方買給自己的另一支冰淇淋。
“不好吃。”
“是嗎?”季枝宜意外地回問,“我再去給你買一個吧。”
“不用了。”
段元棋将自己手中的遞回去,指了指才剛碰過對方嘴唇的那支,格外任性地說到:“我要吃你的。”
他不等回答,徑自從季枝宜手中搶了過去,将相同口味的冰淇淋送進嘴裏,而後心滿意足地給出了評價:“果然是你這個比較好吃。”
季枝宜似是不太明白地看着他,在片刻怔然過後,舉起已經被段元棋吃過一口的冰淇淋,純真而又懵懂地将舌尖點了上去。
他稍低着些腦袋,那雙眼睛卻乖馴地仰起,與段元棋交視着,慢吞吞地讓冰淇淋在舌苔上融化。
後者在短短幾秒內無數次想要指控季枝宜不知恥的引誘,可對方的目光實在是太過清澄,以至于段元棋根本就無法抽身,只好責備自己對他人惡意的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