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段元棋睡了一覺,離開房間時倒還不算晚。

客廳裏沒有開燈,雨後的玻璃窗零星挂着幾道水漬,順着看下去,便是被月色染得銀白的雨珠。

季枝宜又坐在泳池邊。

這場景重複了太多次,以至于段元棋幾乎就要以為自己掉進了什麽重複循環的游戲,需要解開關于季枝宜的謎題,才能讓劇情順利地繼續下去。

後者換下了先前的衛衣,穿了件比珠貝更為綿白的絲織睡裙,煙霧一樣的攬住月光,若隐若現地将布料下的緋色展示給段元棋。

季枝宜的雙腿浸在水裏,指尖沾濕了,白生生點在墨色的大理石上,細薄的眼簾微垂,由紅潤的唇瓣襯着,從懶怠裏顯出一種高明且不易捕捉的引誘。

他注意到了身後漸近的影子,于是噙着笑似的側過身,淺淺将視線上移,好溫柔地讓目光與段元棋交彙在了一起。

“要吃飯嗎?”

季枝宜這回沒有叫對方‘小元’,語調卻還是一貫的舒緩,略拖着些尾音,像撒嬌也像蠱惑。

段元棋擰着眉,許久才從那樣的眼神中抽離。

他不動聲色地掃過季枝宜睡裙下的皮膚,極短暫地在對方身前做了一瞬停留,繼而看回那雙眼睛,似笑非笑地說到:“要吃奶。”

季枝宜為這個莫名其妙的回答怔了片刻,少頃反應過來,仿佛嘗試着嚴肅地訓誡,最終卻只是溫吞地念完了段元棋的名字。

“段元棋。”

被叫到的人早就移開視線,似乎料到了對方會是什麽反應般,漫不經心地接到:“我知道你不會給我吃,不用這麽緊張。”

他穿過庭院,走到被打濕的泳池旁,并不再多看季枝宜,而是順手脫下了自己的上衣,就這麽踩着話音從對方身邊跳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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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伴着他入水的動作飛濺而起,沾濕了季枝宜的領口,星點從後者的鼻梁與臉頰上滑下去。

那水色映着月光與燈火,昳麗得好像幾道來不及落下的流星。

季枝宜還沒将它們抹幹淨,段元棋便從水面下探了出來。

他随意地将劉海捋到了腦後,徹底顯露出與父親相似的輪廓。

少年深秀而銳利的眉眼霎時便叫季枝宜回想起了段景卿。

是十五歲的初夏,站在樓梯的轉角上,說要帶他來勞德代爾堡的段景卿。

但即便如此,季枝宜的恍然也僅是一瞬。

他從來不會認錯段景卿。

段元棋的眉宇間要再多一些頑劣與野性,輕而易舉便讓他與季枝宜期望見到的人割裂開來。

“教我接吻吧。”

兩人對視了一陣,段元棋突然把季枝宜拽進了水裏,沒頭沒尾地給出了提議。

“你在說什麽?”

季枝宜的手腕被對方攥着,半浮在池水中,随着逐漸平靜的波紋淺淺起伏。

他試着掙脫,段元棋卻将他扣得更緊,仍舊挂着先前那副笑臉,挨近了,貼着季枝宜的側頸說:“教我接吻。”

“教我接吻,dinner dance我就叫他回來。”

段元棋說罷直起身,後仰着順着水流退開了一段距離。

他握着季枝宜的手臂因此伸開了,等到那股力量傳遞到後者腕間,對方便也溫馴地朝他的方向俯了過來。

“真的?”季枝宜好小聲地讨要一個确認。

“騙你幹嘛,我的畢業典禮他總要回來吧。”

段元棋答得誠懇,甚至連表情都認真不少。

季枝宜猶豫了半晌,也不多問什麽,忽而認下了對方的開出的毫無憑據的條件。

他倏地反握住段元棋的小臂,借着水波撲進對方懷裏,根本不做任何提示便将舌尖抵在了那兩瓣與段景卿極度相似的唇間。

季枝宜傾身的幅度太大,加之段元棋一時的驚詫,兩人就這麽沉入水面,在失調的呼吸間擠出了一連串透明的氣泡。

它們圍繞着季枝宜的面孔朝岸邊的光影飛去,在即将同池水剝離的一瞬,變成消失的無聲幻覺。

段元棋艱澀地眨了眨眼,缭亂的漣漪将一切都變得朦胧。

季枝宜單薄的睡裙浮動起來,捕獲夜空下微弱的光,在段元棋的眼中籠上了一層虛幻的,清冶如神像般的濾鏡。

後者遲滞地反應過來,本能地攬住對方的腰肢,他毫無章法地回吻,緊挨着季枝宜的心跳,直到對方因為呼吸的不暢而開始推拒,這才帶着懷中的青年重新回到夏夜溫熱的晚風裏。

“不要咬我。”

季枝宜錯開臉,迷亂地抱怨了一句。

段元棋耐心地聽他說完了,置若罔聞地繼續先前的吻。

他要在更久以後才終于停止自己青澀的作惡,意猶未盡地去聽季枝宜忸怩的喘息,聽對方用那種叫他‘小元’的語調說:“你好像小狗。”

段景卿總是端方有禮,哪怕是用以傳遞愛欲的親吻,也一樣妥帖得像是設定好了程序。

季枝宜從來沒有被人這樣熱忱地回應過,不知怎麽便覺得心跳也随着呼吸打亂了幾拍。

段元棋在他面前掩飾一般避開了目光,分明紅着臉,嘴上卻還是不依不饒地說:“你的水平好像也不怎樣。”

——

勞德代爾堡的夏夜不會過分地熱,段元棋坐在房間的窗前,被有些潮濕的風吹着,抿上唇瓣回憶起了十六歲的夏天。

兩年前的他同樣抿緊了下唇,只是彼時眼前的并非遠闊的夜空,而是狹小縫隙後隐隐染着光的晦暗。

十六歲的段元棋以為那樣的觸感已經算是柔軟,可等到真正收獲來自于季枝宜的吻,他這才這才知道,後者其實要更為特別。

那是一種幾乎要将人溺死的清甜。沒有奶油的綿密,也沒有蜜糖的稠滞,它像春日裏從山澗流經的泉水,随着季枝宜的靠近,輕而易舉便覆過了呼吸。

他聽見雨蛙在叫。

這座小城似乎沒有蟬,但段元棋的思緒還是被攪得紛亂。

他到底又一次敲響了季枝宜的房門,曲起骨節叩響那扇藏着绮麗秘密的木門,在聽見對方的回應後,像無數個夢裏做過的那樣,輕輕按下了門把。

“我睡不着。”段元棋說。

對方沒有進行言語的回答,倒是稍稍往邊上讓了點,将垂在床沿的被子掀開了一角。

段元棋走過去,像前夜一樣安靜地睡下,只是不再即刻地背過身,而是面對面地凝視着季枝宜顯得無措的眼睛。

“我想要一個晚安吻。”

“小元,我們不是可以這樣做的關系。”

季枝宜糾正他的逾矩,目光卻始終優柔而溫吞,被樹影間錯着掃過,留下蔥茏搖曳的影子。

段元棋不怎麽高興地‘哦’了一聲,小孩子似的跟着轉身,拽着那一角被子,把自己蓋了個嚴實。

他閉上眼睛,聽覺便在此後變得愈發敏銳。

季枝宜應當是躊躇了一陣,末了攀着他的肩膀趴上來,縱容地在沒有遮擋的臉頰上親了一口。

“晚安。”

對方懶怠的嗓音倦倦落進耳朵,段元棋聽得心熱,幹脆又把被子扯過來了些,一股腦将自己藏了進去。

——

作為現實的影射,在搬來這裏的第二個晚上,段元棋夢見的依然是季枝宜。

他回到了初見的午後,對方輕笑着向他伸出手,他卻連碰都不敢碰。

季枝宜的手實在是太幹淨了,皮膚上甚至還挂着幾滴沒能幹透的水珠。

他剛從外面跑回來,一雙手沒來得及洗,隐隐約約還因為對方滲出了一些汗。

段元棋垂眼去看,腦袋也随着目光一起低下去。

兩頰的郁熱綿延至耳後,就連脖頸都跟着一起燒起來。

他想,要是把季枝宜弄髒了可怎麽辦呢?

段元棋窘迫地将右手在衣擺上擦了幾下,這才小心翼翼遞出去,飛快地環着對方的手背虛握了一下。

他連耳尖都紅得發燙,季枝宜的手卻還是皓白修長,漂漂亮亮地落在盛夏的陽光下,蒸發了水漬,在掌心留下轉瞬即逝的清涼。

對方第一次和他說‘晚安’也是在同一天晚上。

段景卿在晚餐結束後便不知去向,留下段元棋将餐盤放進洗碗機。

季枝宜換了身衣服回來,襯衫與長褲變成珍珠白的睡裙,又被燈光映着,融成帶粉調的柔軟色彩。

他和段元棋說晚安,少年便紅着臉從鼻腔裏發出一道細弱的聲響。

季枝宜将其當作回應,理所當然地轉身往房間走去,只有段元棋知道,那是他緊張到甚至一時失語而産生的短促氣音。

他在這天夜裏聽見父親的房裏傳來了壓抑且暧昧的低吟。

段元棋翻來覆去地睡不着,他想這大概是段景卿帶回了哪個不知收斂的情人,以為夜深了便可以玩一些大人之間的游戲。

他為此厭煩地坐起身,抓着枕頭狠狠朝那個方向砸了過去。

團聚的羽毛不會發出聲音,只有心跳在其墜地時恰好接上一聲悶響。

段元棋因而沒來由地想到了季枝宜,擔心對方也會聽見這樣污穢的秘密。

他從房間跑出去,在經過父親的房門時煩郁地瞪了一眼,末了停在季枝宜的門外,禮貌地輕叩了幾聲。

段元棋壓低嗓音,好乖地叫到:“枝宜哥哥。”

房間裏沒能傳出絲毫聲響。

他等了一會兒,說不上是失落還是安心地深吸了一口氣。

段元棋發現自己似乎一面祈禱着對方能夠睡沉了,千萬不要聽見自己聽見的哼吟。

一面卻又矛盾地期待着季枝宜能夠打開眼前這扇緊閉的門,像白□□他伸出手時那樣溫柔地将他引進去。

對方會穿着不做任何修飾的白色衣裙,變成月光下最純潔的聖像。

段元棋只需要将他掩藏好,讓他不受玷污,不沾塵埃。

季枝宜在這短短的幾秒內成為少年心中一道神聖的标志,永遠缥缈清貴,由澄澈的泉水與明亮的日光恒久地作為陪襯。

想到這裏,段元棋收回了搭在門把上的手。

他捂着耳朵開始往回走,在又一次途經那些惱人的聲響時無聲地禱誦。

段元棋并不排斥對欲望正常的纾解,也接受過良好且完整的帶有指向的教育,可他仍舊不希望季枝宜聽到。

季枝宜就該幹幹淨淨地與一切污穢隔絕。

段元棋根本想象不到,那些稠滞與黏着要如何才有可能出現在對方身上。

——

季枝宜,季枝宜。

段元棋最讨厭的季枝宜。

鑄就幻象又摧毀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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