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暴雨一直下進了午夜。

段元棋靠在季枝宜房間的沙發上,将手裏倒拿的資料書捏出了一角重疊的褶皺。

後者明澈的眼眸在陰雨的夜裏彌蒙地閃爍,映着窗外幽弱的光線,于擡頭的瞬間,流露出家貓般帶着乖巧的神秘。

段元棋伸出手,指腹沿着對方的颌角一直移向下巴,最後将指節曲起來,鑒賞一件珍玩似的把季枝宜的臉更托高了些。

對方好像在同他玩一個猜謎游戲,始終不願點明他們的關系,只是游刃有餘地靠近或遠離。

季枝宜是一顆擺在桌上的糖果,有時門開着,段元棋便輕而易舉地得到,剝開糖紙,小心翼翼地用舌尖去試嘗糖衣的口味。

“所以我們現在是在做什麽?”

他沉着聲問,平日裏清爽朝氣的嗓音難得顯得低啞,克制地在之後長長呼出一口氣。

季枝宜從沙發前站起來,他的腿有些跪麻了,安靜地在原地站了一陣,這才坐到另一邊,間隔出合适的社交距離,坦然地回答:“不知道。”

“你沒有想過假如我是騙你的該怎麽辦嗎?”

段元棋将腦袋後仰着擱到了靠背上,他眯起眼去看天花板上沒有開的燈,煙花似的被旋轉的扇葉搖出缭亂的陰影。

“我相信你是個好孩子。”

和所有在勞德代爾堡的度過青春期的少年一樣,大多數時間裏,季枝宜眼中段元棋都可以刻板地套用随性、熱烈、蓬勃與不能算作負面的散漫去概述。

這些時刻的段元棋只能算是有一副與段景卿相似的皮囊,一眼就可以看破掩藏在之後的截然不同的靈魂。

可此刻,或者說每一場與今夜相似的劇情過後,段元棋又總會表現出一種并不屬于他的沉靜。

Advertisement

他問季枝宜許多以假設為前提的問題,即便得不到答案,也仍舊會在下一回繼續。

悖逆與罪惡同時在心底萌芽,日益豐茂,攀援着繞過每一個角落,幾乎就要刺破胸腔。

段元棋不知道父親為什麽叫自己搬來這裏。

如果這是試煉,那麽在一切開始之前,他便已然向季枝宜舉手投降。

“好孩子是不會要求你用這些交換的。”

“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季枝宜用僞裝出來的篤信脅迫段元棋,逼他不得不兌現自己的承諾。

他暫且算是得到了季枝宜所有的偏愛,可是再之後呢?

等到父親回來,他是不是又要像十六歲時一樣退回門外?

“季枝宜,你要不要和我談戀愛?”

這句話出口,就連段元棋自己都感到了意外。

但他并沒有退卻,而是就此攫奪地鎖住了季枝宜的視線,等待對方在要與不要之間做出選擇。

“小元……”

季枝宜又開始用過分溫和的語氣叫他‘小元’。

段元棋明白,這應當是拒絕的前序。

對方柔和的輪廓在寂靜中愈發變得朦胧,由夜色織成一道薄紗,影影綽綽阻隔段元棋的視線。

他聽見一聲悒悒的嘆息,引出季枝宜說教般的言論,用年長的身份去規訓過分稚嫩的愛。

“你只是通過我嘗試了一些不一樣的體驗,但它們并不是足夠支撐我們轉換身份的情感,你明白嗎,小元?”

陳述這段說辭的期間,季枝宜沒來由地感到了一陣不适。

他起先說不上是為什麽,再往下想,倒意外地與段景卿同他說過的話對應在了一起。

——枝枝,你只是太依賴我了。

——怎樣才能讓你明白這其實并非喜歡或愛呢?

——枝枝……

與段景卿的交流往往都是對方單方面地指正,苛刻嚴肅地否定季枝宜惴惴不止的悸動,又在過後溫柔縱容地施與更多。

季枝宜一度篤信自己被玩弄,也嘗試過冷待段景卿,可後者永遠都端着那副恰到好處的大人架子,就那樣不遠不近地等着他束手就擒。

季枝宜不喜歡這樣的态度,年少的心動就是心動,或許很多年後他會産生與對方同樣的想法,但彼時,在說出‘喜歡’兩個字的某時某刻,他所表達的,必然就是他希望被回應的。

“小元,擁抱親吻都可以,但我們不會再有任何特殊的關系了。”

季枝宜用目光掃過段元棋的面孔,他似乎意識不到自己的放任實際上也算殘忍,一面不希望對方經歷和自己相似的失落,一面又将對方架在了更為虛無的位置。

段元棋甚至不好去指責。

季枝宜已經答應了他的所有要求,而‘父親的舊情人’确實怎麽想都不應當成為自己的戀人。

他皺着眉同那雙眼睛對視,季枝宜的睫毛在稍後顫了一下,随着眼簾微垂,一點點湊近,在段元棋的臉頰上印下一個算作安撫的吻。

“你看,就算這樣,也還是會有晚安吻的。”

季枝宜并不敷衍,只是将段元棋當成了小朋友一樣去哄。

他以為一個吻就能解決所有問題,并終結這場不算愉快的對話。

可對方的臉色卻肉眼可見地愈發陰沉,末了不作聲地按住了他的手掌。

段元棋靠過去,略微向前傾身,幾乎要與季枝宜的鼻尖碰在一起。

他稍側着臉,瞄過後者被夜色勾得清冷的輪廓,繼而徑直地讓目光垂落,掉在對方的領口,看鎖骨上方那點緋紅随着呼吸輕微地起伏。

良久,來自他人的氣息淺淺越過了季枝宜單薄的衣領,貼上皮膚,帶來一句聽不出多餘感情的問句。

“如果是他這樣問你呢?”

季枝宜當然知道段元棋口中的‘他’指的是誰,可卻并不敢給出回答。

他知道段元棋看穿了自己拿來哄人的無聊論調。

“你在他眼裏也一樣是個難纏的小孩子,不是嗎?”

段元棋說着攬緊了季枝宜的腰,一把将後者帶到了自己腿上,盯着對方的眼睛無比認真地問到:“所以現在你想到了誰?”

“段景卿,還是這個年紀的你自己?”

季枝宜的瞳仁裏清晰地映出了段元棋的面容,可對方的給出的選項裏卻根本沒有提及與之相關的任何內容。

他以為段元棋就和任何一個在棕榈樹、礫石灘與迷疊香的環繞下長大的少年一樣,只會由年輕與熱忱産生過分單純的迷戀。

然而對方顯然要比他想象的更聰明,甚至不需要任何提醒,就已然看穿了他的猶豫。

季枝宜單方面地接受質詢,怎麽都答不出段元棋的問題,目光閃躲着試圖回避,卻始終都被過分靠近的距離鎖定,無論如何都逃脫不開。

他只好以吻代替,無措地輕啄段元棋的臉頰,最後停在少年的眉心,誠懇地補上一句:“對不起。”

段元棋不說話,安靜地看着季枝宜嘗試為內心開脫。

後者長過頸側的碎發柔軟地挂在耳後,随着動作一點點變得淩亂,絲絲縷縷地滑落。

它們貼在段元棋的嘴唇上,成為一道用以制止的禁令,命他保持緘默,讓他看客一樣去旁觀季枝宜的一舉一動。

對方就像那天在車上時一樣将手挪下去,彌散出的卻不再是清醒的游刃有餘,而是一種重重教條束縛下的掙紮。

季枝宜垂着頭。

他們離得太近,以至于段元棋根本無法看見對方的表情。

他因而再度仰起腦袋,望着天花板上燈火熄滅後仍在轉動的扇葉,搖亂沙發上的影子,好像就連靈魂都被攪在了一起。

段元棋在很久之後将掌心放在了季枝宜的頭頂上。

他沒有去撫摸,僅僅是那麽一動不動地将手擱着。

半晌,用一種季枝宜熟悉的,與段景卿極為相似的語調說到:“那就保守好我們之間的秘密。”

“枝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