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段元棋跟着季枝宜從走廊出來的時候,宋憑正捧着一杯可樂坐在吧臺邊的高腳凳上。
他把書包摘了下來,擱在面前,正拿了份紙質的作業在寫。
見兩人回來,宋憑立刻停了筆,既像抱怨,又帶着些撒嬌的語氣說到:“我不知道你們家的影音室在哪兒。”
——你們家。
這樣的指代讓段元棋不由得想起兩年前的自己。
非要說的話,他也會将這裏稱作段景卿與季枝宜的家。
他才更像那個與段景卿毫無血緣的外人,被妥帖且疏離地安置在另一套配齊傭人的住宅裏。
段元棋意外闖入的‘家’裏只屬于段景卿與季枝宜,花園的湖岸邊有一條長凳,那兩人便十分自然地在每一個落日的黃昏,面朝着平靜的水波,讓身後拖出一道緊挨着的長長的影子。
段元棋那時沒來由地感到溫馨,以為自己也應當存在于天空框出的畫面中。
可夏天尚未結束,他便明白了自己實在是多餘。
他以為季枝宜搶走了父親本應留給自己的愛,然而事實卻并不完全如此。
季枝宜擁有的情感本就不可能被轉移到段元棋的身上。
——
三人最終并沒有再去看上次的那部電影,季枝宜挑了一部文藝片,講兩個陌生少年在異國的私校裏相遇。
段元棋坐在中間,或許是看累了,稍稍地向季枝宜的方向靠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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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者細心地注意到了,又往裏坐了些,在并攏的大腿上輕輕拍了拍,示意段元棋躺下去。
“不困嗎?”
見後者沒有反應,季枝宜小聲問了一句。
段元棋盯着對方的眼睛,棕褐色的眸子被銀幕上流動的鏡頭點亮,不停地閃爍着,指引一般,迫使他遵循對方的提議。
他僵着肩背靠過去,耳廓最先貼到了不帶溫度的布料。
季枝宜溫熱的手随後跟上來,安撫小動物似的,一下接着一下輕絮地撫過段元棋的碎發。
宋憑無聲地看着,季枝宜修剪整齊的指甲像是并沒有掃過段元棋的耳畔,而是憑空抓在了他的心上,催生出令人暈眩與羞慚的細密的癢,叫他說不出什麽他也想之類的話。
宋憑的臉頰幾乎要比段元棋藏在碎發下的耳朵還燙,房間裏的空氣仿佛也随着他愈漸急促的呼吸變得稀薄。
他飛快地喝完了最後一口可樂,猛地站起身,磕磕巴巴說到:“我再去倒一杯。”
“嗯。慢慢來,我們等你。”
季枝宜好溫柔地作答,指腹停在段元棋燒紅的耳尖上,沒有察覺似的始終不曾挪開。
進度條被暫停在主角們的第一個吻上,季枝宜垂眼去看後者的側臉,接着發現段元棋的目光在緊盯了畫面幾秒後,驀地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對方沒有預兆地舉起手臂,重重在他的頸後壓下。
寬大的手掌按住了枕骨,攬着他順從地低下腦袋。
季枝宜看見段元棋在最後略微從自己的腿上離開了些,揚起下巴,迎着他的視線,将唇瓣送了上來。
宋憑離開時沒有把門關死。
影音室裏因此留下了一條狹長的,從走廊蔓延進來的光。
兩年前的段元棋站在門外,變成一道扭曲的,晦暗的影子。
兩年後的段元棋則終于來到了門內,成為了那個在無數個混沌的夢境中親吻季枝宜的人。
他輕笑着去咬對方的嘴唇,看季枝宜吃痛地皺眉,眼底卻仍舊濕漉漉地醞着一貫的優柔,放任他随心所欲地作惡。
段元棋用餘光瞥向不遠處的縫隙,宋憑并不在那裏,只有冰塊從制冰機中掉落的聲音模糊地從更遠的方向傳來。
他黏人地去牽季枝宜的手,看對方因為門外漸近的腳步聲而慌亂戰栗,那張郁麗的臉上爬滿紅暈,試圖脫身,卻被段元棋扣着手腕捉住。
少年将排在末位的吻放到了季枝宜的手背上,輕得像蝴蝶在上面倏然一點,又恒久地殘餘下虛幻的灼熱。
段元棋心安理得地在宋憑回到這裏之前躺了回去,帶着些許玩味仰頭凝視着季枝宜。
出現在十六歲夢裏的幻影真實地降臨在此刻,同夢中一般,倉促地,微妙而稠滞地調整着呼吸。
段元棋欣賞了一陣季枝宜的表情,而後吝啬地将對方的與自己扣緊。
他将指尖緩慢地從對方的指縫中穿過去,停頓半晌方才施力,不留半分餘地地讓兩人的十指交握在了一起。
段元棋大概猜到了宋憑不可能得到季枝宜的吻,但他過分小氣,他甚至也不想留半點其他的機會給宋憑。
如今被阻擋在門外的是宋憑,可曾經,段元棋也一樣沒有踏過那道門框的資格。
冰塊撞擊玻璃的聲響越來越近,最終化作一片明亮而突兀的光。
宋憑将門推開又合上,再沒有留下半絲縫隙,腳步輕快地窩回了沙發裏。
他打量段元棋曲起的身體,衛衣和休閑褲寬松的布料遮蔽了一切有可能的暗示,一分一毫都未曾遺漏。
宋憑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坐好,掩飾掉自己的不得體,緩慢地将目光轉向季枝宜,看見對方紅潤的嘴唇上,似乎又多了些沾濕的痕跡。
段元棋躺在季枝宜的腿上,沒能注意到宋憑的眼神,他見對方回來了,于是伸手将一旁的遙控器勾過來,按下了播放鍵。
對方這回倒的是一杯氣泡水,每每杯子從宋憑唇邊挪開,段元棋便能聽見一連串細小氣泡破裂的聲響。
他覺得季枝宜一定也聽見了,否則就不會在對方的每一次吞咽之後将捋過他發絲的動作停下。
季枝宜的手指從段元棋的發間穿過,不輕不重地按在靠近太陽穴的位置,猶豫一般再不行進。
他微微側過臉瞧了眼宋憑,而後低頭同段元棋耳語,莫名其妙地問到:“段元棋,你為什麽不喜歡喝氣泡水?”
季枝宜的頭發很久沒剪了,約莫是從他們的第一個吻開始,段元棋答應會讓段景卿回來以後。
發梢長過了下巴,尚且沒能碰到肩膀,只是懸在鎖骨上方,一低頭便從耳後滑落,零散地垂至段元棋的眼前。
它們帶來一陣獨屬于季枝宜的香氣,淡而缥缈,像在月夜穿過一架葡萄藤,散不開的都是果肉熟透後的清甜。
季枝宜沒有叫他‘小元’,而是換上了全名。
段元棋因此想到了父親,在細細進行過一番回憶後,從零散地畫面裏提取出了關鍵的信息。
十六歲的夏天,放在茶幾上的;擱在泳池邊的;傾倒在門後的,都是透明的氣泡水。
他在第一天的傍晚偷偷嘗過一口季枝宜忘了帶回去的飲料,氣泡在口腔中碎裂後,留下了薄荷葉與葡萄甜酒的味道。
段景卿也一樣愛在最後放上一片薄荷葉。
段元棋想,或許那瓣葉片下的酒液,正藏着葡萄清淡且隐秘的酸澀。
“因為讨厭你。”
他說着坐起來,離開了與季枝宜那道單薄腰肢不相符的柔軟的大腿。
段元棋有些讀懂了,對方似乎是在期望他能與父親更像。
“但如果你逼我的話,我會願意喝的。”
他轉過頭,回看向季枝宜。對方的眼裏尚且殘存沒能掩去的錯愕,帶着憐憫,以及與之相悖的奇異熱忱。
季枝宜沒有将手抽出來,而是任憑它繼續被藏匿在段元棋的掌心。
宋憑看不見兩人在另一側的陰影下交握的手,只好暗自去揣摩,那些模糊不清的字句,究竟包含着怎樣的喻義。
他心不在焉地跟着劇情來到後半場,在主角們即将分別的前一刻,季枝宜模仿着劇中人地語氣,輕笑着重複到:“可你心中的我僅僅出于想象,愛亦是幻覺。”
分明不久前還在與段元棋聊天,說完這句,季枝宜的目光卻慢悠悠地飄到了宋憑身上。
他将視線越過段元棋,似笑非笑地舒展開眼眉,睫毛又輕又緩地随着眨眼的動作顫了顫,合着熒幕中的光影,撒下一片斑駁的暗色。
宋憑不明白季枝宜為什麽單獨說給他聽,他承認自己在假想中為對方疊上了一層濾鏡,可是段元棋也在這裏,段元棋比他更應當被提醒。
“我要回去了。”
想到這裏,宋憑忽地起身,不太高興地将手裏的杯子擱到了邊上。
段元棋于是将腦袋從季枝宜的懷裏擡起來,帶着倦意朝宋憑的方向看了過去。
他稍顯遲滞地沉默了一秒,而後漫不經心地問到:“不住這裏?”
宋憑眼看着對方與季枝宜交握的手此時才分開,後者細白的手指悄然從段元棋指間滑落,柔潤得仿佛裹着一層淨皮的生宣,在相觸的位置留下薄薄一道紅痕,無論如何都沒能在宋憑眼中褪去。
他沒有回答段元棋的問題,身側的手松了又緊,末了繃着臉,一股腦地從影音室裏跑了出去。
“他怎麽了?”
段元棋不解地問到。
“生氣了。”
季枝宜回答。
“生什麽氣?”
“生和你一樣的氣。”
段元棋仍是沒能聽懂,季枝宜卻不再點明。
他記得對方在十六歲時的表情。
藏在那條窄小的縫隙裏,驚愕、惶然、迷茫,夾雜着不甘,以及宋憑尚且不曾表現出的,純真夢境一瞬坍塌後,碾碎了心動的崩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