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看出了季枝宜心情不佳,段元棋并沒有再去多問什麽。
兩人安靜地結束了用餐,離開餐廳時恰巧降下一陣雨,将他們隔在了中庭邊的連廊下。
趁着這功夫,段元棋試探着開啓了話題。
他伸手接了幾滴雨,看水漬漸漸沾濕衣袖,恍惚間竟在季枝宜的眼中生出幾分不合年齡的成熟。
“我覺得你該和宋憑說清楚。”
段元棋沒有去看季枝宜,僅用語句指向後者,不像段景卿那樣嚴肅地給出了提議。
“他以為你的心空着,誰夠努力,誰就能搶占先機。”
他說着又停了下來,季枝宜不接話,期間就只剩下一道冗長的,屏蔽了雨聲的空白。
即便最近和宋憑有些微妙的不愉快,可段元棋并不會真正将對方劃進普通同學的範疇。
他們在來到這座城市之前便已然一同度過了無數個春秋。
相似的成長經歷讓兩人擁有了幾乎全然一致的善良與惡劣,段元棋一點都不意外宋憑會對季枝宜心動,甚至可以說,從他見到季枝宜的第一眼開始,這就成為了一種必然。
宋憑來得太晚,以至于變成了更久以前的段元棋,懵懵懂懂站在一扇虛掩的門外,看不見也得不到季枝宜早已交出去的心。
“等他過完生日吧。生日最該開心了……”
季枝宜很少這樣明确地給出答案。
段元棋由此猜測到,對方大概也清楚,他人的情感永遠無法真正作為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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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是沒再多說,借着季枝宜的餘音結束了這個簡短的話題,等到這陣雨将要過去,這才向對方靠近了,溫和地碰了碰季枝宜的指尖。
“牽手嗎?”
“牽吧。”
後者說着将右手放進了段元棋攤開的掌心。
少年已然描出了一副日益清晰的成年人的輪廓,就連手掌都變得更為寬厚有力。
和季枝宜第一次牽到段景卿的手時産生出的缥缈感不一樣,常年運動的高中生從小臂處便傳遞出蓬勃而青春的力量。
它更像是篤定,給人一種被毫不動搖選擇的錯覺,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季枝宜的一廂情願,段元棋原本就堅定而溫柔。
——
兩人在商場逛了一圈,直到臨近晚餐,季枝宜才最終決定要買一件什麽樣的禮物送給宋憑。
他為一座由沾了漿液的絨線纏繞成的工藝品買了單。
纖巧的純白色蝴蝶攀附着經綠松石雕刻而成的藤蔓,舒展開翅膀,零星停栖在沒有葉片的枯枝上。
此刻的它們尚且保有着精心呵護下的美麗,但或許很快,這些都會在海濱濕潤的季候中變得面目全非,成為某日終于被收進垃圾桶的無用線團。
就如同季枝宜隐約期望的那樣,過了一生中特定的時間點,蹁跹的蝴蝶便成為被遺忘、發黴的老舊絨線。
無論是對這些蝴蝶,還是宋憑心中虛無的幻影。
想到這裏,季枝宜又悄悄瞥了一眼段元棋。
他原本以為自己也會将同樣的期望放到對方身上。
可是好奇怪。
他在這一秒,像是舍不得,也或許不甘心似的,忽然就不那麽願意當一只從段元棋的青春裏掠過的白色蝴蝶了。
“段元棋。”
“小元。”
季枝宜起初認認真真地念完了段元棋的名字,可很快他又改口,換下了那種會讓他想起‘段先生’的稱呼,像初見,又向往常一樣,綿綿地喊對方‘小元’。
“怎麽了?”
段元棋提着購物袋走在稍靠前的位置,聽見季枝宜叫他,他便很快停下來,垂眸去看身邊的青年。
“……你們平時都會做些什麽呢?”
段景卿叫他去接觸更健康,更青春的情感,然而卻并沒有再給過絲毫指引。
季枝宜的人生從江城國際學校尖利的圍欄內徑直被送到段景卿的羽翼下,根本就來不及去學習如何像對方描述的那般生活。
他于是提出這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懵懂地看着段元棋的眼睛,等待這個總是在夏季突然出現的少年為自己帶來未知的答案。
“平時?”
“嗯。”季枝宜點點頭。
“上課、打球、補課、寫作業、看比賽。”
“還有呢?”
段元棋的回答有些籠統了,哪怕他不說,季枝宜也知道勞德代爾堡的男孩們都會在平常做這些事。
在他還沒有升入大學之前,校車也曾日複一日地載着他途經沿路的棕榈樹,在烈日灼熱的球場邊,将剛結束了訓練的隊員們捎上。
他們愉快地交談着,與過分安靜的季枝宜無數次擦身而過,哪怕他的身邊仍有空位。
或許這個異國男孩清冶的五官足夠讓衆人在初見時為他分出額外的注意,但并沒有人真正願意付諸行動去邀請一個天然透露出了抗拒的陌生人。
季枝宜就這樣在靜默中度過了七年,滿心滿眼地裝着段景卿,試圖去變成對方可能會喜歡的樣子,也一再向對方捧出自己的一顆心。
他好像在這樣一段盲目的時間裏遺忘了自己的人生,直到段景卿将他推開,提點似的告知他,世界上還有像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應當體驗的事物。
“還有?”段元棋稍顯疑惑地重複,“你喜歡看橄榄球嗎?宋憑生日之前還有一場比賽,就在你們學校。”
季枝宜不知道自己該回答喜歡還是不喜歡。
從來到這個國度至今,他根本沒有觀看過任何一場比賽,哪怕是在老師說了會有額外加分的情況下。
他因此遲疑地搖了搖頭,很快又否定着将腦袋重重點了兩下,讷讷在連廊的雨後盯着段元棋的眼睛,表現出一種小孩子一樣惴惴的期待。
後者或許弄不懂季枝宜為什麽要問這些,但他卻并不會像段景卿那樣将一切都遮掩着變得模糊不明。
季枝宜接受了他的邀請,他便直白地回應,将購物袋換了只手,又從口袋裏摸出手機,在屏幕上輕車熟路地點了幾次,最後笑着看回去,頗為愉快地說到:“側面看臺的票,到時候你來接我吧,是你們學校。”
雨仿佛不會停,在等待季枝宜給出反應的時間裏,它們就細蒙蒙地織成一片紗一樣的背景。
季枝宜的神态缥缈得好像潮濕空氣間彌散開的霧,眉頭不解地輕蹙再舒展,引着眼梢一點點勾着笑彎起來。
他問段元棋下雨怎麽辦。
段元棋又看了眼手機,篤定地答道:“那天天氣會很好的。”
季枝宜突然癡癡地看着對方笑了出聲,某種從來沒有在段景卿身上誕生過的情緒莫名地出現了。
——從這一刻起,季枝宜忽地想要用‘可愛’去形容段元棋。
“那你不要帶上宋憑。”
“那我不要帶上宋憑。”段元棋換了人稱,将對方的話重複了一遍。
他說罷俯身湊到了季枝宜的臉側,垂下眼簾,輕盈地在對方臉頰上落下了一個吻。
這個吻沒有往常的攫奪,也沒有刻意的頑劣,反而更像是一種保證,烙印似的停在了季枝宜的眼下。
段元棋在離開後并沒有即刻直起身。
他稍歪了歪腦袋湊到了對方的耳畔,含着歡快的語調,輕而易舉擠開了小雨零碎的聲響。
少年溫熱的呼吸纏着晚風點在季枝宜的耳廓上,他聽見段元棋對自己說:“就我們兩個人。”
是一句段景卿從來沒有對他說過,大抵也永遠不可能對他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