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季枝宜為了與段元棋的約定向教授請了半天的假,他起初想要發郵件,卻始終不知該如何定義自己同對方的關系,以及兩人的這一次出行。
——約會嗎?
——又或僅僅只是再普通不過地去看一場他沒有看過的比賽?
他将屏幕上的幾行字反複地輸入、删除,末了就只剩下了頂格對導師的稱呼孤零零地懸在空白的頁面上。
“要去約會?”
最終,季枝宜還是選擇了當面向教授提請。
實驗室裏其實也有其他人在這天以同樣的理由請了假,可只有季枝宜無意識地從神态裏表現出了回避與掩飾。
教授同意了他的請求,轉而笑着問了一句。
那表情實際上看不出任何惡意的揶揄,但季枝宜還是心虛,支支吾吾在道別之前做出了否定。
“是和,朋友的……是和一個朋友。”
季枝宜說不清自己與段景卿的關系,更遑論段元棋。
前者算不上他的監護人,甚至用對方的邏輯去推想,他們或許都不能被稱作舊情人。
段景卿表現得毫無底線的溺愛,細究起來卻是自私,将季枝宜架在一個根本沒有辦法言明的位置,高高地捧着,看他在半空中惶恐不安。
時間過得太慢,以至于季枝宜在等待段元棋的過程中幾乎将過往的事全部回看了一遍。
他好像知道自己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可無論在心底警告過多少次,年少的悸動卻永遠都如同充斥着宇宙的背景輻射,遺留在靈魂的每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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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枝宜對段景卿的喜歡仿佛另一場開辟萬物的爆炸,在一瞬的噴發過後成為遺跡,星星似的恒久閃爍。
他像回顧人生一樣去回憶段景卿,将其拟作一種甚至無法準确形容的耀眼物質。
在此過程中,季枝宜的視線就怔怔地眺遠,不聚焦地落在道路的盡頭,看來往的行人陸陸續續走過。
接着,段元棋出現了。
像又一顆星子的誕生,将季枝宜的目光遙遙地攥緊,成為嶄新的引力源,倏爾在墨色的瞳孔中點亮。
“小元。”
季枝宜近乎本能地在認出段元棋的瞬間輕喃起了對方的名字。
後者尚且沒能注意到他,卻仍舊受到指引一般跟着人潮向他走來。
學校外的馬路不算寬闊,不遠處便是佛羅裏達常見的連綿平原。濕熱的氣候使那片草地即便到了深秋也還是蔥郁地綠着,襯上湛藍的天空,以及天穹下低矮的,奶油色的牆壁。
它們溫柔地環繞着段元棋,迷幻地随着少年的步伐在季枝宜的眼中游移。
那像風,也像海潮,不可阻擋地将段元棋送至後者身邊。
季枝宜在對方站定的同一秒輕輕眨了眨眼,段元棋便自然地牽起他的手,用尋常的,要比段景卿更親昵一點的口吻說:“帶我走吧。”
季枝宜木讷地點頭,放在對方身上的目光倒是沒能跟着收回去。
他直勾勾地去盯段元棋的眼睛,立在一棵繁茂蒼郁的高樹下,看陽光細細密密地穿過間隙,流星一樣劃到少年的臉上。
“小元。”
“嗯?”
“什麽才是更年輕,更正确的情感呢?”
“不知道。”段元棋如實回答。
“我不認為情感會需要這些詞作為前綴。”他停頓了片刻,又這樣補充。
季枝宜聽着段元棋作答,若有所思地開始朝體育場的方向走,一雙手卻始終不曾放開,遺忘了似的,就這麽任對方牽着。
臨進場之前,段元棋将手上的力道加重了。
那遏止住季枝宜的腳步,随着停頓的動作吸引他回頭,繼而聽見對方分外認真地說出了‘命運’。
“如果你想問的和我現在想表達的一樣的話,實際上我認為,所有的情感源頭都是靈魂的共振。”
“沒有什麽年輕或是正确,只有命運。”
季枝宜愕然在心中默念這兩個字,來回品讀,乃至回溯段元棋在說這句話時的咬字與斷句。
——那麽他被段景卿否定的悸動,是不是也應當算作所謂的‘命運’?
來不及得到答案,季枝宜飄遠的思緒便被手腕上陌生的觸感拉了回來。
他看見段元棋将一條紙質的手環扣了上去,在留意到他的視線後輕聲回道:“進場要戴的。”
對方說完,并沒有松開他的手,而是就那麽順着動作反握,重新将五指穿進了他的指縫裏。
季枝宜感受到屬于他人的力量與溫度,随之而來的還有隐約的,通過交握的掌心傳遞的輕微脈搏。
他的迷惑便同這些一閃而過的線索一道出現,在還沒來得及分清前一瞬的心悸因何而起的下一秒,又飛快地泡沫一樣消失了。
開賽前的嘈雜随着段元棋前進的步伐愈發清晰,充斥着耳道,悶鼓似的不斷敲擊。
季枝宜努力想要去辨明,可到底也沒能讀出哪怕一句。
他在落座後方才仔細去聽,可那‘怦怦’的悶響卻倏地不再那樣像重疊的私語。
它們變成了本應藏在胸腔裏的心跳,一聲接着一聲,直到軍樂隊的演奏将那聲音徹底蓋了過去。
“快開始了。”
季枝宜側過頭,看見段元棋朝對面看臺後的屏幕昂了昂下巴,上面已然開始介紹起了學校的明星球員。
場內觀衆的歡呼随着畫面的切換不斷起伏,就連段元棋也在一同吶喊。
像是被這樣的氛圍感染似的,向來就只跟着段景卿進出那些保留着裝要求的場合的季枝宜,竟也不由自主地為即将到來的比賽開始興奮。
他聽見心跳聲再度繞回了耳畔,只是這一次,它的出現并沒有帶來困惑。
季枝宜曾經不理解段景卿對自己說過的一些話,現在卻朦朦胧胧地像是明白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有人揮手,有人擁吻,有人激動地從座位上站起來。
季枝宜看見秋季午後的太陽斜照進賽場,将用以劃分得分區的白線照得宛如一道指向觀衆席的光。
他好像在此刻真正見到了所謂的‘蓬勃’與‘鮮活’的具象,生動地傳遞出了段景卿口中,那些他一直沒能搞懂的,虛無缥缈的概念。
——更年輕,更青春的,季枝宜所不曾也不敢獨自接觸過的世界。
“小元。”他叫了段元棋一聲。
“小元。”
季枝宜跟在第二聲之後拽了拽對方的衣袖,混在無數狂熱的吶喊之中,好小聲地說到:“要是你現在問我,其實不去紐約也沒關系的。”
“什麽?”
賽場裏的雜音實在太多,段元棋沒能聽清,于是挨得更近,湊到季枝宜的耳畔,同樣也将自己的耳朵送到了對方的唇邊。
他以為季枝宜會像以往一樣耐心地,哄小朋友似的為自己重複,可是這一次,對方卻只意味不明地發出了一聲輕笑。
段元棋還沒來得及反應,原本幹燥的耳垂就沾上了濕熱,由季枝宜嫣紅的舌尖輕輕一點,在收回之後,迅速變為奇妙的,風吹不散的燥動。
“沒什麽,想親你一下。”
季枝宜用一種少見的語調作答,既不溫吞,也不優柔。
“先生從來沒有帶我來過這裏。”
他分外純真地将目光在段元棋的眼中聚起,悠悠獻上第二個吻,接着俏皮地繼續道:“所以你也很特別,以後我都會記得是小元帶我來看第一場比賽了。”
場上應當是有球隊得分了,看臺中的尖叫聲一陣高過一陣,可段元棋的世界卻靜得似乎就只剩下季枝宜的餘音,一遍又一遍地輕喃,說他特別,說他獨一無二。
“季枝宜。”段元棋好認真地叫對方的名字,“我會記得很久的。”
“嗯。”
“你不能騙我。”
段元棋稍顯嚴肅地想要得到一個保證,季枝宜便輕盈地在他臉側印下了第三個吻。
“不會騙你的。”
“小元是唯一帶我看過比賽的人。”
“是唯一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