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初冬到來之際,季枝宜終于忙完了實驗室的工作,只剩下些書面上的內容要處理。

他因而把時間更多地安排在了圖書館與家中,在每個午後等一道熟悉的開門聲。

這天校車将段元棋送回來的時候,他正坐在餐廳的窗戶旁看前院一朵新開的花。

勞德代爾堡的冬天不像江城那樣冷,偶爾氣溫一回升,春夏的花朵便會錯意地在冬季綻放。

段元棋從車裏跳下來,臨進門前還回頭朝馬路的方向說了句什麽,他的眉眼笑得十分舒展,像是有什麽話題沒講完,意猶未盡地在之後仍動了幾下嘴唇。

季枝宜托着臉在玻璃後觀察,視線随着停靠牌的收回一同移至校車的方向。

宋憑幹淨朝氣的五官就在這時從透亮的車窗內映出來,同樣發現了他一般,彎彎拱起眼,爽朗地朝着馬路這頭揮了揮手。

事實上,季枝宜并不明白這樣年少的,起伏不定的友誼。

或許對于學校裏的其他人來說,昨日的別扭過完一夜就會被淡忘,随意某個新話題就能讓兩人的關系回到尋常。

可季枝宜只經歷過對段景卿小心翼翼的喜歡,根本就不曾接觸任何能夠被稱作友誼的情感。

他于是不算确定地學着宋憑的樣子在玻璃窗這頭擡起了手,于段元棋開門的剎那,輕輕朝着對方的方向揮動了一下。

——再見。

這回季枝宜肯定了,宋憑望着的确實是屋檐下的自己。

“小元。”

段元棋背着球包進門,身上穿的是一件長袖襯衣,以及搭調的米白色針織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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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對除比賽外一切活動時間的衣着其實并沒有太嚴格的規定,奈何當天有教區主教到訪。

為了選修課的表現分,段元棋到底還是把衛衣換成了老宅的相片裏,與十八歲的段景卿更為相似的衣着。

季枝宜因宋憑的表現反複打量段元棋,後者不怎麽高興地以為對方正試圖在自己身上找一些屬于他人的影子,于是将球包往桌邊一放,迫不及待便将身上的背心脫了下來。

“不冷嗎?”

季枝宜上前,用手背貼了貼段元棋的脖頸。

“熱。”

段元棋有意回避一切讓季枝宜想起段景卿的可能。

而實際上,在段家老宅裏那短短一年,季枝宜根本就不敢随意離開被劃定好的區域。

他繞着客房與連通的那一小片花園打轉,阿姨叫他下去吃飯,他才會穿過走廊,怯生生瞥一眼正踏在不同的臺階上的‘小少爺’。

季枝宜對于年少的段景卿的印象更多來自于段家夫婦平日的閑談,以及對方在他十八歲之前,為他講過的那些睡前故事。

由古老莊園改建的私校,爬滿紅牆的壁花,斜坡盡頭更替的日月,以及冬夜溫暖的宿舍樓內,圍聚在休息室壁爐前探讨詩歌的少年們。

季枝宜漸漸認識到段元棋與段景卿的不同。

血緣、皮囊、說話的語調,這些或許在最初給過他能夠替代的幻覺。

然而夏秋轉眼逝去,季節的輪換改變的不只有溫度,還有季枝宜一廂情願的,對段元棋的妄念。

他不否認自己試想過習慣能讓對方變成另一個人,甚至悄無聲息地将為段元棋準備的一切都替換成了段景卿的喜好。

可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累加成一星期,一個月,新的季節,乃至即将迎來新一年。

季枝宜發覺段元棋非但沒有成為他想象中的樣子,倒是反将一軍般,在他心裏同段景卿劃出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界線。

季枝宜有時懷疑自己的本心,刻意地将對方當作段景卿去看待。

但那些自我欺騙随着兩人的熟稔愈發迅速地被拆穿,将季枝宜的執念變得茫然,好像陽光下看得見抓不住的微塵。

他懷着這樣的想法細細描摹少年的輪廓,貼過脈搏的右手落下,輕輕擱在段元棋的肩膀上,視線則緩慢回升,倏忽在唇間一頓,順着鼻梁躍進了對方眼中。

“剛才宋憑和我打招呼了。”

季枝宜趴到段元棋的肩上,貓咪似的黏糊糊蹭了下後者的耳根。

段元棋先前總是莫名覺得對方像流浪的小動物,誰對他好,他就加倍地奉上真心。

如今看來,這樣的念頭倒也不算無端。

季枝宜确實就如同段元棋猜想的那樣,不斷地汲取着在童年與少年時代缺失的那部分愛。

他的細心,他的縱容,他的體貼,一切都圍繞着分配到他身上的注意,誰在某段限定的時間裏施予他最多,他就最愛誰。

“他讓我跟你說,不要忘了他的生日。”

段元棋邊答,邊順從地将季枝宜攬緊,騰出一只手,哄貓似的一下下在季枝宜的耳後輕撫。

他用食指沿着對方的頸線向下掃,一直流向蝴蝶骨的位置,停在柔軟的發尾,輕而指示鮮明往回繞了幾圈。

“宋憑說聖誕節他也會去紐約。”

季枝宜留長的頭發日益襯出了五官的清冶郁麗,段元棋迷戀的同時卻忘不掉這最初是為了迎合誰的喜好。

他本想嘗試去詢問,能否将它們剪回夏末那場陣雨裏對方為自己開門時的樣子。

然而季枝宜卻搶先一秒開口了,照舊挨着段元棋的脖頸,能夠讀心一樣溫溫柔柔說到:“我去把頭發剪了吧。”

“為什麽?”

“不知道。”

季枝宜确實不明白。

情感不像實驗室的數據,只要留下記錄,一切都有跡可循。

為了見到段景卿,他提前數月便開始惴惴不安,忐忑到幾度在夜裏聽見心跳為了一個已經許久不曾說出口的名字而錯拍。

這樣的病症日複一日重演,以至于季枝宜無數次否認段元棋靈魂的獨立性,也不斷地暗示自己該去向段景卿要一個答案。

可就在一個他都不曾預料的時刻,段元棋三個字忽地出現在了最醒目的位置,熱烈而璀璨,純粹又青春地倏然擠占了原本留給段景卿的小小心室。

季枝宜搞不懂也說不清。

他只覺得留不留長發好像也沒那麽重要了,段元棋似乎很喜歡撫自己的後頸,或許像夏天一樣剪一頭幹淨的短發會更讓對方開心。

“只要是你自己想剪。”段元棋說。

“不要為了別人去做決定。”

他像是看穿了季枝宜,一雙手突然地松開了,退後一段距離,好認真地回看對方的眼睛。

“你總在為了讨別人的喜歡做一些自己都不确定的事,不要再這樣了。”

“但這次……”

“也不要這樣對待我或是宋憑。”段元棋高明地截斷了季枝宜将要脫口的乖馴。

“你是季枝宜,要去做季枝宜喜歡的事。”

這一刻,季枝宜終于徹底地分清了段元棋與段景卿。

前者有最頑劣的占有欲,與最通透的真心。

而後者先來一步,巧妙地利用時間,搶走了季枝宜人生中最初也最懵懂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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