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 30 章

季枝宜沒有想到自己會被安排在段景卿身邊。

心跳得太亂,以至于他愣在餐桌前不知該做些什麽才好。

餐刀或許是新的,或許被保養得極為精細,總之他看見自己的臉從那條狹窄的金屬切面上映出來,惶惶聚起了應當被诟病的忸怩。

這樣的情緒來自于他對段景卿的期待,而那些期待又萌生于他對對方的愛。

季枝宜連自己的手都控制不好,僵硬地收在桌下,稍稍一動便跟着心髒顫抖。

“終于願意把頭發剪掉了嗎”段景卿不識趣地在這時同他說話。

季枝宜根本給不了回答,僅僅發出一個單調的音節,他都能聽見那聲音起伏不定地震顫。

“好乖啊,枝枝。”

對方說着替他将餐巾展開了,像是沒注意一樣鋪在了他的腿上。

段景卿甚至一度握住了季枝宜的小臂,将後者緊張到冰涼的手擡起又放下。

他自始至終都帶着溫文雅致的笑容,好像季枝宜還是十五歲,仍舊需要一個體貼的大人替他打理好一切。

餐廳裏的時間流逝得實在太慢了,幾度讓季枝宜懷疑它已然停滞。

段景卿時不時地将話題抛向他,哪怕他一次都沒能給出回答。

季枝宜以為自己能夠忘掉,以為段元棋在這裏,他的心就不會徹底跑到段景卿身上。

然而事實卻是,後者就只要一聲輕喚,他不聽話的心髒便會主動剖離軀殼,頭也不回地朝對方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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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枝宜覺得自己就要在今夜的燈火中溺死了。

他深呼吸,氧氣卻好像沒有進入肺裏,仍舊感到窒息,看着倒映在餐盤上的光點将畫面割裂,零碎地拼湊出又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季枝宜艱難地跟着它們轉頭,将視線移向段景卿的手腕,順着表盤中央的指針,又木讷地挪至對方的領口。

他看不見那條墜着莫比烏斯環的素鏈。

段景卿将一切都掩藏得太好了,完美得正如季枝宜見到他的第一面。

段家老宅棕黑的木梯将對方的姿态襯得無比優雅,季枝宜膽怯地躲在走廊後,雙手緊緊扒着護欄,将對方的每一步都仔仔細細看進了眼裏。

段景卿沒有回頭,也不知道自己早就在季枝宜的人生中走過,他只是縱容而妥帖地途經某處,很快就又會前往下一個地點。

——

“才幾個月不見就已經不記得我了嗎,枝枝。”

終于熬到晚餐結束,段元棋被祖母帶去了花園,季枝宜卻不幸地繼續跟在段景卿身邊。

他也知道自己可以拒絕,但身體在他重新掌握語言這項能力之前便亦步亦趨踩着對方的影子走進了會客室,不受控制地繞過屏風,定定立在了沙發旁。

“……小元說你在財務上遇到了一些狀況。”

“已經處理好了。”

季枝宜好不容易扯出來的話題輕而易舉被段景卿添上了句號,尴尬得連餘音都沒有剩下,只有壁爐中虛拟的火光,不忍心似的, ‘噼啪’發出間錯的輕響。

他不自覺将嘴唇抿緊了,再沒有曾經面對段景卿時的放肆,而是将每一個字都在腦海裏斟酌預演,接着否定,不斷地推翻重來。

此刻的愛不确定不明了,過去的愛卻與眼前的段景卿重疊了,孕育出一種虛妄的假象,似乎只要季枝宜再乖馴一點,就可以回到十八歲的生日夜。

他猶豫着将唇瓣松開,長時間的咬合為下唇添上了一道齒痕,在嫣紅底色上摻入頹靡的光豔。

段景卿像許久之前那樣用指腹輕慢地摩挲,季枝宜以為對方會吻他,于是溫和地垂落眼簾,将那些濕漉漉的光亮統統藏在了對方籠出的陰影下。

可他等啊等,熟悉的木質香卻始終只是若即若離地繞在身側,沒有要離去的意思,更沒有表現出接近的可能。

段景卿好溫柔地注視着他。

季枝宜的視線緩慢地擡升,幽幽與之交視,在眼眸中映出對方的影子。

段景卿只是緘默,只是凝視,最後捧着他的臉,輕聲嘆息道: “枝枝,我以為你會聽話的。”

季枝宜在餐前換了身衣服,寬領的毛衣被脫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拘束的襯衣與西褲。

他剪了短發,這使他與段景卿一貫的印象割裂開來,恍惚倒更像後者記憶中的初次見面。

“我只是想見你……”

季枝宜凄迷地向段景卿剖白,哀哀抓緊對方的衣袖,不讓那雙手從自己的臉頰上離開。

他先前不敢去看段景卿,此刻又被釘死了一般挪不動自己的視線。

季枝宜太久沒有這樣認真地描摹過對方的臉了,以至于模糊的輪廓一時間沒有辦法被全部刻進腦海,只夠去記住眼睛,去記住對方看向他時的神情。

“見到我了又怎麽樣呢”段景卿問, “你已經是大人了,任性也不會有用了。”

段景卿用一貫的話術拒絕,表情卻和季枝宜想象中的不一樣,要更複雜許多。

他就像隐匿了某個不曾被勘破的秘密,或許與季枝宜有關,但絕不可能真正因對方而起。

那目光望得太深,太遠,久得仿佛遙遙眺向了過去,落在一段季枝宜沒有到過的時光。

“那你為什麽要帶我去勞德代爾堡呢在江城我也一樣可以長大啊!”

季枝宜隐約地猜到了,段景卿望着的大抵并不是自己,而是那個他一直以來想要知道的答案。

他的眼淚像十七歲的聖誕夜裏一樣不聽話地突然掉了下來,沾濕睫毛,打亂呼吸,洇在幹淨的襯衣上,狼狽地在段景卿的掌心留下一片潮濕。

“枝枝。”

“那你為什麽要對我那麽好呢!為什麽要那樣縱容我呢!為什麽又不管我呢!”

“枝枝……”

“明明你一開始就可以不理我的。”

段景卿不作答,還是用以往的方式,等待季枝宜的提問逾期。

他甚至不再重複那些陳詞濫調,一味替後者擦拭眼淚,平靜地看着對方啜泣,等待那樣哀郁的聲音漸止,這才無可奈何地說到: “我已經給過你想要的愛了,枝枝。”

“不要再貪心了。”

相較于季枝宜,段景卿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冷淡而妥帖,似乎對方确實就只是一個顯得棘手的舊情人,需要他花費更多的耐心去平息那些過剩的幻想。

季枝宜其實早就明白這場對話陷入了死局,可是他做不到像段景卿一樣游刃有餘,也沒有辦法不去懷念自己試圖讨要回來的寵愛。

他一面清醒,一面又逃不出去,段景卿就像一道魔咒,僅僅念出口,就已然将他困死。

“回去休息吧,今天太晚了。”

段景卿不讓兩人之間的沉默延續太久,即便季枝宜正因為過速的呼吸而發顫,他也仍舊在這句話後繞過對方離開了。

後者不可思議地回眸,眼睜睜看着段景卿離開會客室,盤桓在心底的希冀終于坍塌,變成比廢墟更為荒蕪的空洞。

季枝宜記住了段景卿留給他的最後一眼,幽深的瞳仁裏印刻得最清晰的其實并非他的臉,而是一道輪廓。

——穿着規整的襯衣,深色的西褲,修長舒展的,短發的少年。

‘是很久以前,一個同學借給我的。’

‘他在古典文學課上念了一首詩。’

‘我第一次見他,他沒有穿外套,只有一件襯衫,鉛灰色的西褲,坐在空無一人的小音樂廳裏彈琴。’

——

——

段元棋陪祖母沿着海邊的棧道走了一圈,這個季節的夜晚太冷,風吹久了,皮膚便割出細密的疼痛。

兩人沒有在外面待太長時間,聊了些關于學校的事,不久就又朝來時的方向繞回去。

“奶奶還是覺得申請這邊的學校好一點,接觸到的人也不一樣。你要是改變主意了就給家裏打電話,這幾年我們都在給這邊的基金會贊助,不用你再去準備別的。”

“佛羅裏達的天氣好。”

段元棋有些心虛,這個借口說出來,就連他自己都不信。

好在祖母向來和藹,聽見這話也只是繼續着先前溫婉的語調,不接受卻還是縱容地繼續道: “不用講這些,奶奶知道你留在那裏會有自己的理由。”

庭院裏光線不佳,影影綽綽叫段元棋看不清說這話時祖母的表情。

他總覺得對方像是知道些什麽,又思索着不知該如何委婉地将其表達出來,他于是并不立刻接話,而是安靜地陪着祖母一路向門廊走去。

段元棋在對方即将踏上臺階時轉身,貼心地扶住了祖母的手臂。

然而後者卻沒有真正邁步,依舊站在原處,矛盾地皺着眉,讓嘴角向上挑。

老人的擔憂有時會表現得比年輕人更為鮮明,爬上褶皺的皮膚即便保養得再好,些微一個表情,便會擠出經年的溝壑。

段元棋的祖母到底撐着那條青春而有力的胳膊走上了階梯,在最後讓自己已經不再平展的手離開了段元棋的衣袖。

她抿了抿唇,似是換下了原本的措辭,再開口便成了含蓄的隐喻。

“枝宜當時也不想去波士頓。”

“他和我說佛羅裏達天氣好的時候那裏正有飓風。”

老人說着,緩慢地搖了搖頭。

她在下一次開口前重新牽住了段元棋,已然老去的軀殼供給不了更高的體溫,只能比夜風更涼地拍在後者的手背上。

“你們總是以為我們年紀大了,什麽都不知道。”

“但是奶奶怎麽會不知道呢,你們都是為了什麽想要留在那裏。”

“我……”

段元棋以往很少會去想自己是否能夠滿足長輩們的期望,畢竟還有段景卿在他之前。

兩人的成長路徑以及受到的教育方式全然相反,前者天生被賦予了享樂的權利,而後者的存在則更像是為了延續段家數十年來積攢下的地位與財富。

段元棋向來對這樣的認知深信不疑,可眼下他卻産生了猶豫。

“現在的世界變化得太快了,爺爺奶奶只希望你們能開心。”

段元棋實在聽不明白。假使從某個時刻起,段景卿已然同他一樣得到了肆意生活的準許,那麽對方又為什麽要放棄季枝宜

“枝宜是個乖孩子,所以你更要想好,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究竟對不對,因何而起,又能夠堅定多久。”

祖母的話一直陪着段元棋穿過走廊,對方蒼老的嗓音散不去地在耳畔重複着一樣的問題,無形中反倒構成壓力,讓他一時間竟産生了某種類似于退卻的心情。

段元棋十八歲,一切都顯得明亮而熱烈,他根本想象不出過于久遠的未來,遑論關于愛的是非對錯。

他只是喜歡季枝宜。

青澀而純真地感受到對方帶來的悸動。

——

“小元。”

會客室的門開了,出來的卻只有段景卿。

段元棋的腳步被截停,思緒也跟着打斷,驟然回過神,有些緊繃地站在了自己的養父面前。

“……爸爸。”

他喊得不太情願,無關于季枝宜,而是兩人之間實在算不上熟稔。

段景卿在段元棋最渴望父愛的時刻把所有的精力都傾注到了季枝宜的身上,而等段元棋将對後者的羨妒轉變成心動,他又毫無征兆地離開了勞德代爾堡。

他确實說不上分給過段元棋多少時間或愛,以至于忽一碰面,倒還不如久別的親友來得自然。

“這半年住得習慣嗎”

“嗯。”

“和枝枝相處得怎麽樣”

“……還好。”

段元棋不知道段景卿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他在幾分鐘前尚且認為對方應當會有所覺察,可如今看來,段景卿倒像是真的沒有留意到他與季枝宜之間的關系。

“你可以多請他出去玩玩,他不怎麽愛交朋友。”

“哦。”

段景卿始終溫和地挂着抹笑,看不出多少對段元棋不滿。

後者還當對方是想進行一些尋常父子之間的閑談,因而也不急着離開,就這麽任對方将自己留了下來。

事實上,與段元棋猜想的不同,段景卿的這些提問不過是為了引出主旨的鋪墊。

這大抵是他在倫敦上中學時養成的習慣,沒有要改的意思,也不覺得這樣容易被誤解成關心的對話會為他人帶去任何影響。

“枝枝還在裏面,他今天好像不太開心。”

段景卿此刻才點明,先前的一切內容不過是為了順理成章地讓段元棋這個少有的‘朋友’去安慰季枝宜。

後者順着他的話往門內看了一眼,餘出的縫隙太窄,就只能隐約瞧見一道伶仃的背影。

季枝宜的襯衣難得好好束在了腰際,剪裁合體的西褲愈發将他的腰肢襯得纖細單薄,微妙地彌散出沉郁,叫人不忍心将這樣的畫面同任何有關欲望的詞彙聯系在一起。

段元棋舒展的眉心不自覺皺緊了,視線往段景卿身上落回一瞬,到底還是飄向了站在會客室裏的身影。

“去和他聊聊吧,我好像已經找不到你們會感興趣的話題了。”

年齡成為段景卿用以劃分界線的工具,面對季枝宜時如此,在與段元棋交談時亦是如此。

後者神色複雜地又看了看段景卿,對方依舊維持着一貫的松弛與典雅,似乎無論是誰站在那裏,都無法為他帶去哪怕一秒的觸動。

“代我向枝枝道晚安,小元。”

——

——

季枝宜的衣襟沾着淚,斑駁地洇成了幾個深色的小點。

他聽見腳步聲,思緒卻回不來,仍舊木讷地不知要往何處飄,帶着視線毫無目标地懸在牆面上。

段元棋的身影伴随着從身後漸近的聲響一點點繞過屏風,先是折起的衣袖下線條流暢的小臂,再是舉到季枝宜的面前,代替段景卿為他擦眼淚的指尖。

季枝宜沒能反應過來,怔怔盯着那雙手出神,良久才終于将目光移向段元棋的眼睛。

他的視線流過對方的手背,翻越袖口的褶皺,攀上肩膀,最後落入少年微敞的領口。

和段景卿不一樣,段元棋好好将那枚莫比烏斯環戴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你找到想要的答案嗎”

對方問得不算委婉,吐字卻出奇地小心,害怕将季枝宜的眼淚問碎了似的,幾乎用上了哄人的語氣。

他一邊問,一邊就那麽讓掌心停在了季枝宜的臉側,指腹抵在耳後,像是安撫小貓一般,溫柔而輕緩地游移。

季枝宜挨着段元棋的手掌搖頭,他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就又是和先前一樣難堪的抽噎。

那雙濕漉漉泛着紅的眼睛惴惴打量對方的表情,段元棋剛一垂眸,季枝宜就趕忙抓住了他的手,怕他消失似的,主動将腦袋靠了回去。

會客廳的燈光明亮卻不刺眼,柔和地灑落在季枝宜身上,将他照得宛如一尊白玉的神像。

淚水只會将他浸潤得更為清絕,披上一層光豔的哀戚,美得石破天驚。

段元棋根本不在意對方所謂的答案究竟是誰。

他吻季枝宜的眉梢,輕啄對方的眼簾,順着淚痕細細密密地觸碰,将那眼尾染得更紅,變成一道抹亂的,向耳尖潑散開的緋色。

“……我不想喜歡他了。”

就在段元棋的吻将要落向唇瓣的一瞬,季枝宜忽然出聲了。

他的嗓音聽上去有些艱澀,細弱地卡在喉嚨裏,似乎費了全部的力氣才将這句話說出來。

“那你要和我談戀愛嗎”

段元棋将吻編織得游刃有餘,從同一張嘴裏冒出來的問題卻還是顯得幼稚。

他說這句話的語氣甚至不像是告白,倒更像賭氣,聽得季枝宜一時間顧不上自己還在傷心,倏地便跟随對方的提問笑了。

“可以嗎”季枝宜問, “現在我還不能保證最喜歡你。”

“那你追我好了。”

段元棋明澈的眼睛一錯不錯地盯着季枝宜,用無比認真的表情,去說一句玩笑似的話。

後者又一次為這樣跳脫的提議怔了片刻,半晌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地問到: “怎麽追你才好”

“嗯,先答應讓我請你吃飯吧。”

“不是應該我邀請你嗎”

季枝宜的眼淚尚未掉幹淨,随着話音撲簌簌地落進段元棋的掌心。

後者手忙腳亂地替他擦拭,偏偏臉上還要挂出一副嚴肅的表情,故作淡然地說: “我已經訂好餐廳了,下次再讓你請回來。”

季枝宜以前把‘喜歡’兩個字講給段景卿聽,覺得它們既沉重又苦澀。

但此刻在只有他和段元棋的房間裏, ‘喜歡’又仿佛變得風一樣輕,随着呼吸無孔不入地滲進空氣,讓心都跟着飄起來,暫且地鎮痛,模糊掉自晚餐期間便開始持續的煎熬。

段景卿變成一個無意義的姓名,要等到下一次碰面才會重新被記起。

季枝宜把臉挨到段元棋的前襟,聽見少年健康的心髒正一次又一次将心跳鮮明地傳遞進他的耳朵裏。

“小元。”

他托起段元棋的手,不容拒絕地讓兩人交握在一起。

後者站在壁爐邊,火光将他的眼眸燒得閃閃發亮,季枝宜一擡頭便能看見其中映出了自己。

他用仍舊沾着些濕的臉頰去貼段元棋的耳廓,黏人地奉上今夜的第一個吻。

預告中的大雪沒有來,取而代之的是窗外的暴雨,季枝宜渾然不覺,耳邊就只能聽見糅雜在一起的淩亂呼吸。

段元棋的喘息越來越急,甚至蓋過了季枝宜,朦胧鈎住後者的全部注意,頗為心機地成為了入幕之賓。

——

翌日清晨,段元棋被自己忘了關的鬧鐘吵醒了。

他去按窗簾的開關,無意間碰到了季枝宜,後者在半夢半醒間呢喃了一句,他仔細去聽,是‘不要鬧了,段元棋’。

“季枝宜。”

他小聲叫了一遍對方的名字,見季枝宜沒有回應,于是便惡劣地繼續了下去。

“枝枝”

“哥哥”

“睡美人。”

大抵是真的太困了,即便段元棋聒噪個不停,季枝宜也沒有半分要醒的意思,他只将腦袋稍稍往枕頭裏蹭了些,讓漂亮的鼻尖抵住布料,很快就又将眉心展開了。

“我可以親你嗎”

段元棋對着一個熟睡的人發問。

“倒數十秒哦。”

他好像對這樣無聊的游戲樂此不疲,當真開始由‘十’向前計數,慢悠悠地數到‘一’,小狗似的湊到了季枝宜的枕邊。

“算了,還是等你醒了再問一遍好了。”

段元棋實際上已經靠得足夠近,甚至睫毛都有意無意地掃過了季枝宜的鼻梁,但他卻只是盯着對方的唇瓣,看它們自然地閉合,又看它們随着季枝宜的嗓音不甚滿意地翕動。

“你為什麽突然這麽禮貌了”

“我以為你還沒醒。”

季枝宜難以置信地将段元棋上下打量了一番,一度懷疑昨夜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分明對方在幾個小時前還說什麽都不肯聽,現在倒裝起了紳士,連親吻都需要經過同意。

“你不問嗎”

“問什麽”

“你剛剛不是要親我嗎”

“那是你醒之前。”段元棋義正辭嚴地說, “我們昨天講好的,該是你來追我。”

季枝宜被他噎得一時接不上話,平白地愣了一陣,等理清了邏輯,這才憤憤起身,不那麽情願地問到: “你要不要一個早安吻”

段元棋笑盈盈地看着季枝宜,嘴上卻遲遲不肯回答,把對方盯得進退失據,不自覺地燒紅了臉。

看出了對方想要回避,段元棋在季枝宜逃跑的前一秒捉住了後者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手腕。

他将對方扣在床邊,一只手沿着脊骨緩慢地游移,最後輕輕按下去,惡劣地俯身耳語。

“早安,枝枝。”

——

兩人鬧了許久才下樓,段景卿已然和段家夫婦一起在早餐廳用餐。

幾雙眼睛在同一時間放到了門下,前者是狐疑,兩位老人則更多是然。

季枝宜還是不敢将視線往段景卿的方向放,他繞了幾步路,換到斜對的位置,刻意垂眼,自始至終都沒有把目光擡起來。

席間的氣氛詭異地寂靜,只有段景卿将餐刀擱下時短暫地發出過一聲極輕的聲響。

段父因而朝那個方向睨過去,目光一頓,沉聲問到: “要出門”

“和人約了吃飯。”

季枝宜嘗試過不去聽,可每每段景卿的嗓音一出現,他的注意便不受控制地開始朝對方傾瀉,一字一句都捕捉得無比清晰。

“女朋友”

段父的問題出口,就連一旁正在閱讀晨報的段母都往兒子身上看了過去。

“還沒定,只是吃個飯。”

說不上對這樣的回答有什麽看法,兩位老人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繼續起了各自手頭上的事。

季枝宜或許是這間早餐廳裏唯一松了口氣的人。

他最初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又被釣了起來,只覺得呼吸跟着收緊,生怕沒能聽清段景卿說了些什麽。

直到确認了對方的否定,他這才發現自己幾乎就要缺氧,倉促而小心地往回吸了一大口氣。

季枝宜掩飾着切了塊黃油往面包上抹,無止境似的怎麽都不去往嘴裏放。

他的手臂僵硬得幾乎稍一更換動作就會失控,段景卿就是魔咒,是無法被即刻遺忘的夢魇。

“小元呢”

季枝宜此刻才心虛地去看段元棋。

好在對方仿佛對先前的話題并不感興趣,段母将問題指向他,他便放下刀叉回答: “我帶枝……我帶枝宜哥哥出去逛逛,今天可能不回來了。”

季枝宜能夠明顯感受到段景卿讓視線随着這段話越過了餐桌。

他裝作不在意,定定地看向段元棋,心裏卻被打量得發慌,說不出自己究竟在為什麽感到畏怯。

明明就是段景卿先拒絕了。

——

“要我送你們嗎”

兩人準備出門時正巧碰上段景卿,對方換了身更為休閑的衣服,倒确實将他襯得像是要去見自己的戀人。

季枝宜嗅到對方身上的木質香,葡萄藤溫暖厚重的香氣附着在頸間,叫他忍不住地想去探尋,那枚莫比烏斯環究竟去了哪裏。

他于是忐忑地往段景卿的領口看,依然是得體而妥帖的衣着,根本沒有絲毫能夠被勘破的線索。

“不用,我自己開車。”

段元棋拒絕了,前一年祖母為他訂的Utopia還沒來得及運往佛羅裏達,正适合帶季枝宜出門。

或許只是随口客套一句,段景卿并沒有再說什麽,他讓目光在段元棋眼前滞留了幾秒,末了似是揣摩着掃過季枝宜,溫聲說到: “那我先走了,聖誕快樂。”

“聖誕快樂……”

季枝宜幾乎出于本能地接上了段景卿的話,他甚至沒有時間去打斷已經脫口而出的字詞,只能猶猶豫豫地将尾音拖長。

對方的腳步沒有分毫遲疑,踩着祝福的餘音便邁出了大門,季枝宜怔怔盯着段景卿的背影,好久才回過神,轉頭去看段元棋。

“對不起。”

他自知理虧,小聲向後者道歉。

段元棋臉上其實看不出過分直白的喜惡,但季枝宜還是覺察到了失落,悒悒将對方的表情抹得晦澀而不可解,彌散出一種複雜的壓抑。

“不用道歉的,你也不可能一夜間失憶。”

話雖這麽說,段元棋卻少見地沒有去牽季枝宜的手。

他冷着臉走在靠前的位置,不作聲地帶季枝宜踏過了段景卿方才途經的地磚。

邁出前廳瞬間,段元棋故作自然地朝身後瞥了一眼。

他不滿卻還是忍不住試圖推敲對方此刻的心情,湊巧撞上季枝宜緊追着的目光,霎時便将兩人的步伐一道截停了。

“你在生氣嗎,小元”

季枝宜上前,主動将段元棋的指尖攥進了掌心。

後者沒有抗拒,默許了對方的舉動,稍思索了一陣,為自己的情緒給出了合理的解釋。

“只是有些不高興。”

“那我請你吃甜品好不好”季枝宜溫柔地哄到, “我在From Lucie訂了蛋糕,吃完飯我們就去拿。”

他說着輕輕晃了晃段元棋的手,安撫一個小朋友似的将其托到面前,溫柔地在手背上落下了一個吻。

“在這裏我就永遠都會偏心。”

季枝宜停頓了片刻,像是組織語言,又像是在做一個過分艱難的決定。

他在近半分鐘後方才又一次開口,揚起視線,平靜地凝視着段元棋。

“帶我回勞德代爾堡吧,小元。”

季枝宜沒有說謊,他太明白自己對段景卿的執念了,那根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消解的。

即便段元棋在身邊,即便他知道自己不該再繼續了,可只要還能夠看見段景卿,他的心就會不受控制地為已經不可能重回的過去而悸動。

時間無法逆流,記憶卻重複着倒回過往的四季。

季枝宜清楚地知道自己愛的是記憶中的段景卿,但他就是移不開視線,沒辦法不去看這個殘忍的,真實存在的個體。

逃避向來被人诟病,此刻卻成了唯一能讓季枝宜掙出泥潭的選擇。

他攥着段元棋的手,就像緊緊抓住一條将要帶他逃脫的鎖鏈,在暴雨過後的黎明,第一次虔誠而堅定地向對方獻上了自己的吻。

——

——

昨夜下過一場雨,天色卻沒能明朗,仍舊陰沉地積着烏雲,似乎随時都有再落下瓢潑雨滴的可能。

軟件連續預報一周将有降雪,實際則每一天都在推翻昨日的測算。

大雪遲遲不來,變成一樁怪事,襯着窗外霧蒙蒙的天色,怎麽都叫人覺得不安。

段元棋訂了Jungsik的晚餐,漢普頓離那裏有些遠,兩人到達的時候,本就昏暗的天穹更是早早降下暮色,在風裏摻上了一股雨雪将至的潮濕。

季枝宜跟在對方身後走進去,在把大衣交給侍者時意外地發現上面竟沾了些水汽。

他因而本能地往外看了一眼,曼哈頓的夜晚絢麗斑斓,根本沒有半分将要下雨的前兆。

“怎麽了”段元棋回過頭問。

“沒什麽。”

季枝宜答得很快,視線卻沒有跟着收回來。

街道另一頭的人群中,一位不算陌生的青年正背着琴包匆匆走過,只多添了一條起球的圍巾,身上穿的依然是那件宋憑生日時遞給他的外套。

季枝宜的目光追着青年走遠,直至對方消失在人潮後。

他說不清自己為什麽如此關心一個幾面之緣的陌生人,可只要對方一出現,季枝宜就會感到莫名的心慌。

今天餐桌的花瓶裏插的是枝白色的馬蹄蓮,燈光一滅,它就在燭火的輝映下搖曳着染上微幽的暖色。

侍者将前菜撤下去,換上一道和牛,季枝宜在此期間安靜地垂眸看着,任由那點光亮在眼中忽明忽滅。

段元棋不在意侍者對菜品的介紹,與其聽那點無關緊要的名詞,倒不如去捕捉對方全然不可察的呼吸。

也許是燭臺的光亮将明暗刻畫出了更為醒目的分界,季枝宜本就郁麗的五官愈發顯得清冶,飄忽地裹着圈光暈,甚至無端添上幾分聖潔。

段元棋一早被攪亂的心情終于為燈下的美人漸漸平息,他不自覺地将手越過餐桌,停在季枝宜的臉側,撫着那點微光,甜津津說到: “想送你花。”

“那就送我白色的馬蹄蓮吧。”

兩人吃過晚飯,再出門時街上已經鋪起了一層不知是雨還是雪帶來的水漬。

季枝宜向夜空中望去,目之所及卻還是只有無星也無月的陰翳。

“我去看看附近哪裏有花店。”

段元棋一邊說着,一邊細心地替季枝宜将圍巾系好。

他在話語間呵出一團白松松的霧氣,短暫遮在了後者眼前,尚未來得及反應便又被寒風吹散了。

季枝宜茫茫然地盯着段元棋看,沒有聽見對方的話似的,徑自朝對方的唇瓣吻了上去。

“喜歡你。”

與其說這是告白,倒不如說這是季枝宜在确認給自己聽。

段元棋被這樣毫無征兆的主動驚得愣在了原地,一雙手遲遲沒有從季枝宜的頸間離開,托着那條圍巾,什麽都回應不出來。

“段元棋,我不是騙你。”

“如果是你先來的話,我一定會只喜歡你。”

季枝宜的喜歡有前綴,卻沒有能夠讓段元棋實踐的機會。

這句話因此變得浪漫又殘酷,為後者撒下一地的碎糖粒,心髒的每一次悸動都甜蜜而疼痛,要等許久才能将它們融成黏膩的糖漿。

他或許是委屈,小狗一樣皺了皺被寒冷空氣凍得發紅的鼻尖,稍後才不甘心地回吻,貼到了季枝宜冰涼的臉頰上。

“我去給你買花,你在From Lucie等我。”

這句之後,兩人在櫥窗外的小燈球下分別,季枝宜坐上Uber,段元棋則沿路向停車的位置走。

街邊滿是聖誕的裝飾,兩側高樓外的旗幟在冬夜裏獵獵飄揚,季枝宜看着斑斓的光影從窗外淌過,在擁擠的車流間不斷映出新的影子。

某一時刻,玻璃窗上真正出現了一小片靜止的白色,晶瑩地停頓在季枝宜眼中,要過去許久才漸漸消融。

預報中的大雪終于來了。

下車時,遠處的窗沿上已經些微有雪花積了起來。

季枝宜環視了一圈,也有人正同他一樣駐足,擡頭往夜色中看。

紛揚的雪變成黑暗中繁星似的存在,輕盈地下墜,被風卷着,眼淚一樣掉在睫毛上。

季枝宜緩慢地眨了下眼,再往回看,段景卿便措不及防地闖進了這場雪中。

對方似乎是在追什麽人,難得表現得焦急且匆忙。

季枝宜就像餐前望見青年那樣目不轉睛地盯着段景卿在人群中穿梭。

半晌,不知所謂地同樣追了上去。

段元棋親手系好的圍巾在一刻不停的追逐中跑散了,夜風夾着雪穿進季枝宜的衣領,帶來比先前更為刺骨的涼意。

他急促地呼吸,純白的霧氣從唇間溢散開來,向身後不住地飄遠。

段景卿在一個路口前放慢了腳步,似乎正在迷茫該向何處行進,季枝宜便在這時緊緊抓住了對方的衣袖,用無法即刻平穩的語調喊到: “先生!”

“枝枝”

段景卿錯愕地回眸,季枝宜染上潮紅的臉便頓時出現在了勞德代爾堡不曾有過的大雪中。

“小元呢”

季枝宜劇烈地喘氣,尚且來不及回答這個問題,段景卿便匆忙抹開他的手,說出了下一句。

“我現在有事,你在這裏等着好嗎我叫司機送你回去。”

段景卿甚至分不出注意在說話時看着季枝宜。

他焦急地往街道另一頭望,根本察覺不到後者因為奔跑與酸澀而愈發艱難的呼吸。

季枝宜不依不饒地攥回到段景卿的衣袖上,話音卻要更久才重新從喉嚨裏擠出來。

“你不是在約會嗎”他強行把對方的視線搶回來,幾乎算是尖刻地質問到。

“我說得還不夠明白嗎枝枝!”

季枝宜的印象中,段景卿哪怕氣急都永遠是優雅且冷靜的。

但此刻,對方用上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語氣,并非指正,也不能算作訓斥,卻偏偏真正讓季枝宜退縮了。

那是近似被打攪後的憤懑,将他襯得像是個無關緊要的人。

這一瞬過後,季枝宜終于主動松開了手,一言不發地怔立着,眼看段景卿猶豫地轉過身,徹底消失在了曼哈頓的大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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