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拼圖

第75章 拼圖

印寒沒有問明月鋒想不開什麽,答案藏在十年前突然得知父母雙亡的那個晚上,坐在公園假山涼亭裏的男孩望着夕陽,心中暗暗做出的決定。八歲,到二十五歲,長達十七年的心理負擔,或許,明月鋒早該找個心理醫生。

明月鋒有着繁重的心事,和完美的僞裝,讓所有人誤以為他樂觀開朗、堅強勇敢,而他自己想的卻是,抛下一切,義無反顧地沖向死亡。

真正想自殺的人,不會向全世界宣布自殺時間,而是在淩晨兩點,悄悄爬上屋頂,一躍而下。明月鋒沒有想那麽具體,只不過走在河邊、站在樓上時,停下腳步,打消跳下去的念頭。

“我覺得很累。”明月鋒坐在桌子一邊,對面是穿白大褂戴眼鏡的女醫生,“提不起興趣,什麽都不想幹。”

“最近有快樂的感覺嗎?”女醫生推了一下眼鏡。

“很短暫淺薄,不像小時候那樣純粹長久的快樂。”明月鋒說,“有時候感覺活在夢裏,鈍鈍的,像隔着一層膜。”

女醫生聽着他的描述,在面前的本子上寫下一行行文字,她說:“最近先觀察一陣,不要壓力太大,不要勞累熬夜,放個長假出去旅游,少思考多運動。”

“保持高質量社交。”女醫生看向明月鋒,“你懂什麽叫高質量吧?”

“什麽?”明月鋒問。

“交心的溝通,讓你有安全感那種。”女醫生說,“不是去酒吧或者蹦迪。”

交心……這确實為難明月鋒,他對印寒講話都是點到為止,更別提其他人,但他真的要跟印寒掏心掏肺嗎?就怕一句說漏嘴,被印寒察覺他見不得光的小心思,興奮上頭直接回家出櫃——明月鋒不敢往下想。

對,印寒,他出國三年仍沒有淡化的執念,避之不及又心心念念,明月鋒捏着衣角,看向窗外的鵝毛大雪,他嘗試着遺忘,卻不敢真正忘掉。沒有印寒,沒有楚悠,沒有印誠久,他怕是早已死在某個不起眼的夜晚,可感情與親情擰成亂麻的現在,他束手無策。

“如果你沒有合适的人選,建議你找一位專業的心理咨詢師。”女醫生說,“市面上咨詢師的價格比較貴,六百塊一小時。”

“我支付得起。”明月鋒說,“您有推薦嗎?”

“醫院不讓推薦。”女醫生攤手,“或許你試試在網上找一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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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謝謝。”明月鋒決定聽取醫生的建議,回家便找了幾個心理學論壇,約了一位口碑不錯的女咨詢師。

印寒執意送他去咨詢室樓下,守在女咨詢師辦公室門口,活像第一天送孩子上學的溺愛家長。明月鋒無奈地看着印寒:“你今天沒課?”

“沒有。”印寒說,“我擔心你。”

明月鋒不敢看發小黑漆漆的眸子,果斷拉開辦公室的門躲了進去。

多看一秒他都想做出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

半個財務自由的明月鋒,豪氣地買下了心理咨詢師三個小時,聽他傾倒心裏堆積數十年的沉重負擔。

“我是鄧彥璋。”女咨詢師一頭利落的短發,深咖色亞麻連衣裙,落座明月鋒對面的布藝沙發,“不要緊張,随便聊,今天下午的時間都是你的。”

“明月鋒。”明月鋒坐下,順手拿起一個抱枕摟在懷裏,“我看到你們的服務合同裏有隐私條款。”

“是的,你在這個房間裏所說的一切,都不會洩露出去。”鄧彥璋說,“除非你向我坦白你殺了人。”

“我沒有那種興趣愛好。”明月鋒說,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診斷單,遞給鄧彥璋,“我前天去看了心理醫生,她認為我是……”

“抑郁,疑似人格解體?”鄧彥璋掃一眼診斷單上的文字,“輕度,保守治療。”

“所以我來找你了。”明月鋒說。

鄧彥璋打開筆記本,示意自己做好了聽故事的準備,于是明月鋒将童年的經歷、青春期、創業史都講了一遍,講得口幹舌燥,喝了兩瓶農夫山泉。

“一個人負重跑馬拉松,跑了四十多公裏,到終點之後不能立刻坐在地上休息,或者喝大量的水降溫。”鄧彥璋說,“他需要慢速走一陣子,平緩呼吸和心跳。”她用筆尖指向明月鋒,“你就是那個跑馬拉松的人。”

“我應該怎麽做?”明月鋒問。

“找一個小目标,你目前面臨的問題是什麽?”鄧彥璋問。

“……我什麽都不想做。”明月鋒說,想到霧哀,他不由自主地疲憊,沒有勁頭去拼去鬥去搶,他只想一頭栽倒在草坪上放空大腦裝死。

“那就,買一個拼圖?”鄧彥璋出主意,“拼一幅畫也是小目标。”

明月鋒買了一幅小拼圖,圖紙很大衆,梵高的《星空》,拆成五百個碎片,放在一個三十公分長的紙盒子裏。

印寒的房子裏有一個敞亮的大陽臺,明月鋒把拼圖散落在地毯上,印寒盤腿坐在一邊敲打電腦,灰貓蹲在明月鋒身邊,好奇地看人類自娛自樂。

“你不管霧哀了?”印寒問。

“這陣子不管了,等十一月開T臺秀的時候再說。”明月鋒挑出一個碎片,和右手邊的圖畫一角拼在一起,嘴巴不過腦子地碎碎念,“我在想,人活着有什麽意思呢?小時候想着早點長大賺錢,賺錢了又想回到無憂無慮的小時候。”

“拼圖有意思嗎?”印寒放下電腦,湊過來坐在明月鋒身邊,拿起一塊拼圖思考它應該擺放的位置,“我覺得今天能把這幅畫拼完,就有意義。”

将宏觀的概念具象化,快速地消解了明月鋒的虛無感,他認認真真地拼完了一整幅《星空》。印寒買來玻璃畫框,将它裝裱起來,挂在客廳裏。

“沒必要這麽鎮重吧?”明月鋒不好意思地坐在地毯上,仰頭望向踩着矮凳手拿榔頭敲釘子的印寒。

“我知道你心裏藏着許多事情不願意告訴我。”印寒說,他“铛铛铛”地敲,“你病的時候,我想陪着你。”

《星空》挂在客廳的白牆上,明月鋒在印寒家住了四個月。

印寒沒有莽撞地逼迫明月鋒,他輕輕地、悄悄地、小心翼翼地靠近,坐在明月鋒身邊,走在明月鋒左右。猛獸不僅收斂了利爪和尖牙,還伏下耳朵,閉上眼睛,用濕漉漉的鼻頭碰一碰脆弱人類的手背。

印寒不跟明月鋒擠在一張床上睡覺,他變着花樣做飯,喂飽倦怠的發小,陪對方拼圖,帶他散步,引導明月鋒少想些宏大缥缈的概念,聚焦于當下。

至于心理咨詢師鄧彥璋,她驚奇地發現病人以離譜的速度康複,這不大正常。冬天來了,北京的第一場雪洋洋灑灑地落下,咨詢室裏溫暖如春。

“最近感覺怎麽樣?”鄧彥璋問。

“我打算回歸職場了。”明月鋒說,“下周去米蘭辦秀場。”他語氣輕松,聽起來像完全擺脫了陰霾,準備奔向陽光燦爛的遠方。

鄧彥璋看向他,習慣性扶了一下銀邊鏡框,溫暖的頂燈照射鏡框反射出冰冷刺目的光澤:“你覺得你的馬拉松結束了嗎?”

明月鋒無辜地攤手,聳肩,說:“我狀态很好,能再跑一個馬拉松。”

“這樣啊……”鄧彥璋拖長聲音,“那你能夠毫無負擔地跟你的發小表白了?”

明月鋒握緊杯子,手背繃出一道青筋,他深吸一口氣,故作鎮定地說:“我為什麽要跟他表白,我們是兄弟。”

鄧彥璋笑了一下,彎腰從茶幾下方摸出一張名片,遞給明月鋒:“明先生,你會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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