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拼圖(二)

第76章 拼圖(二)

明月鋒收下名片,轉手給等在門外的印寒,他說:“我應該用不上了,你趕論文壓力大的時候可以來找鄧老師解壓,她挺專業的。”

鄧彥璋雙手抱臂靠着門框,将明月鋒和印寒的互動收入眼底,她說:“裏面還有五個小時的餘額,別浪費。”

明月鋒朝她揮手道別,與印寒并肩走向電梯,他說:“我跟祥雲說了,明天去公司看看。”

“我跟你一起。”印寒說,他表現得溫柔又克制,走在明月鋒身邊,手背不經意間與明月鋒相碰,皮膚摩擦暗藏暧昧,明月鋒佯裝不知:“嗯。”

他們之間是講不清楚、說不明白的一團亂麻,印寒有心靠近,明月鋒悶頭退卻,從一個微妙的平衡點轉移到另一個平衡點,愛意如灰燼掩埋的暗火,燒在兩個人的心頭。

明月鋒精神狀态不大好,懶得和印寒計較。兩人晃晃蕩蕩走到汽車旁,印寒開車,明月鋒坐副駕駛。他搖下車窗,靠在座椅和車門拐角,眼睛半阖,說:“我想把霧哀賣了。”

“你不奮鬥了嗎?”印寒問。

“奮鬥什麽啊,奮鬥沒有用。”明月鋒說,“我現在就想找張床睡到天荒地老。”

印寒沉默,沒有開口勸阻,而是說:“等秀場辦完,咱們去蘇州掃墓吧。”明月鋒的父母葬身大海,尋不到骨灰和遺物,楚悠和印誠久在蘇州老宅的院子裏,給兩人立了個衣冠冢,年年祭拜。

“好,也該回去跟他們說說話了。”明月鋒應下。

“韓琪國和王石磊要結婚了,給我發來請帖,去嗎?”印寒問。

明月鋒說:“幾號?”

“這個月底,28號。”印寒答。

“忙完米蘭那檔子事,有空就去。”明月鋒說,他揉了揉太陽穴,“腦子發蒙,好多事都記不太清了。”這四個月裏,他變得嗜睡且畏光,有時候半夜出門去小公園遛彎,坐在木椅上看日出。果然如鄧彥璋所說,負重奔跑十幾年的人,驟然停下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明月鋒精神上出現的表征,皆是靈魂不堪重負的信號。

“你以前很喜歡社交。”印寒抿唇,他扭轉方向盤,汽車拐進小區,“我坐在一旁看你說話,感覺你在發光。”現在的月亮不發光了,陰郁的墜在天邊,像一團硬邦邦的鵝卵石。

“我大一開始籌備創業,到今天,七年了。”明月鋒說,“感覺用光了三十年的精氣神。”他困得睜不開眼,靠着車窗打哈欠,小聲嘟哝,“英國經常下雨,一下雨我就想死,飯也難吃,小偷還多,真不知道那個破地方有什麽好待的。”

“然後呢?”印寒問。

“我拜訪過幾個英國著名的設計大學,結交了一些個教授和設計師,就去了意大利。”明月鋒說,他想到哪說到哪,內容沒什麽邏輯,“意大利的飯好吃,晴天多,曬太陽讓我好受一點。”

“走在撒丁島的沙灘上,我想着,我要帶你來看。”明月鋒說,“沙灘很好看,海也很好看,就不知道為什麽,我高興不起來。”他絮絮叨叨地說着,像蚌殼顫顫巍巍打開一條縫隙,将這些年創業的苦澀盡數傾倒。他捏了捏酸澀的鼻梁,唇瓣抿起,流露出幾分軟弱:“我知道你這些年覺得我莫名其妙,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我在忙什麽。”

“明月。”印寒早已把車停進車位,熄滅發動機,拔下車鑰匙,安靜地看着明月鋒,“我們是朋友。”

“朋友應該無話不談。”印寒拉起明月鋒的手腕,将他拽近一點,“需要一個擁抱嗎?”

明月鋒看着印寒漆黑的瞳仁,感覺被蠱惑了。他湊過去,主動抱住印寒,左手向上,指尖犁過蓬松的卷發,像摸貓一樣揉了一通,下巴搭在印寒肩上輕而淺地呼氣,仿若遠航的旅人找到一處避風港。

印寒穩穩地坐着,任他依靠,他說:“我買了樂高,要上樓拼嗎?”

“好。”明月鋒本想打趣,又覺得沒什麽意思遂壓下,跟在印寒身後上了樓。

茶幾上擺放着一個樂高盒子,封面印着一輛911,印寒說:“夠拼好幾天了。”

“嗯。”明月鋒彎腰換鞋,兩人的角色倒了個個兒,印寒說,明月鋒聽。

晚飯是印寒做的小炒肉和番茄炒蛋,明月鋒恢複了些食欲,慢騰騰地吃。

印寒說:“吃不下就等等再吃。”前些日子嚴重的時候,明月鋒一天只吃一頓,半夜起來找吃的,冰箱裏總留着半碗飯,微波爐熱一下就能吃。

明月鋒夾一塊青椒,伴着米飯吃下去,濃密的睫毛在頂燈的映照下,投射一圈弧光。

印寒為他添水,洗了兩個清甜的李子,放在他碗邊。

明月鋒也不說話,餐廳裏只剩下咀嚼的聲音。

月亮借太陽的光照耀人間,只有清輝,沒有熾熱,無法溫暖別人。這也是印寒想了許久,才想明白的道理,明月鋒就如月亮一般。所有人都能擡頭看見他,與他交談幾句,卻走不進他心裏。而摘月,聽起來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明月鋒悶頭吃飯不說話的模樣,冷淡疏離,眼尾透出些許厭世,顯露他的本性。

印寒看着明月鋒,眼睛一眨不眨,雙臂規規矩矩地疊放在餐桌上,像等待老師抽背的小學生。灰貓澤澤跳上餐桌,坐在他身邊,一大一小乖巧無比地看明月鋒吃飯。

“幹什麽。”明月鋒瞥他一眼,哭笑不得,“再看收費啊。”

“喵喵。”灰貓對情緒變化極其敏感,察覺到這幾個月明月鋒不開心,生性高冷的貓咪經常跟在明月鋒身後,亦步亦趨,形影不離。

明月鋒揉了把灰貓的腦袋,看着貓咪鼻子兩邊的白毛,說:“澤澤今年多大了?”

“快八歲了。”印寒說。

“真快啊。”明月鋒感嘆,“我印象裏它還是你剛領養的樣子。”

好不容易吃完一碗飯,明月鋒端起碗筷去廚房刷洗,印寒站在旁邊,把竈臺擦得幹幹淨淨。傍晚時分,兩人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攤開圖紙,一點點把911拼起來。

“你喜歡這輛車?”明月鋒問。

“還可以。”印寒說。

“等你博士畢業,我送你一輛。”明月鋒說,他能給印寒的只有錢。

他給不了印寒想要的,此時此刻,金錢顯得無比蒼白。

印寒說:“好。”

見印寒坦然接受,且沒有逼迫他要精神層面上的回饋,明月鋒臉色好看了一些,撿起一塊小零件尋找它應該在的位置。

灰貓坐在地毯一角,好奇地伸出爪子扒拉塑料齒輪。

“看好澤澤,別讓它瞎吃東西。”明月鋒說。

印寒一把捂住灰貓的嘴巴,提起後頸把它扔進主卧,反鎖房門。

樂高911,一千多塊零件,明月鋒和印寒趴在地毯上拼了三個小時,堪堪拼出個底盤。四個月時間,明月鋒從拼圖,到拼樂高,大大小小拼了四五十個模型。印寒買了兩個個木制玻璃櫃擺放成品,還牽了燈線裝飾展櫃。

一塊一塊拼圖,像把他的人生重新拼起來。他沒有親生父母,但養父母給他的關愛不亞于親生父母;他有朋友,雖然走一路丢一路,但總歸是不缺友誼;他有發小,雖然藏着不可告人的心思,但維持着岌岌可危的理智;他有金錢和事業,單單這兩項,就已經超越許多人。

“印寒。”明月鋒放下零件,活動了一下酸疼的脖頸,擡手摟住小夥伴的肩膀,“你有煩惱嗎?”

“有。”印寒說,他把手中的零件扣在車底盤上,發出清脆的“咔噠”聲,“許多小煩惱,我當場就解決了。”至于解決不了的煩惱,正坐在他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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