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醫務室坐落在A大西北一角,出門左拐是大片的紫藤蔓,右邊則是一片春江水暖鴨先知的人工湖。

即便挂着黃底黑字的大招牌,醫務室依舊不像是醫務室,倒像是在世外桃源小作逗留的外鄉人,随時做好了道別的準備。

嘎、嘎嘎。

知淺醒過來的時候,和窗外游水的天鵝對上眼了。

它撲騰着翅膀走上岸,在窗外歪着腦袋打量知淺,仿佛在問她怎麽被關起來了?

手上的點滴滴答、滴答靜靜地漏着,手機安穩又可靠地擱在床頭,空調盡職盡責地調整室溫帶走粘膩的熱度,小房間裏沒有消毒水的味道,反倒是點了怡人的熏香,很舒服。

知淺一身輕松地躺在病床上,大腦卻在理智的邊緣掙紮着。

她應該在軍訓的,沒有得到那個人的允許,她不應該躺在這裏……

可是太安靜了。

手機沒有任何消息,屋外也沒有人走動的聲響。

歲月靜好得像是在做夢一樣,随時會被打斷。

咔噠。

房門推響,知淺像是驚弓之鳥一般,死寂地看向推門而入的人。

不是那個人。

缺氧的大腦重獲新生,胸口劇烈地起伏,知淺大口地喘着氣,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之人。

周容時快步走來,将泡好的水擱在一旁:“怎麽了?還有哪裏不舒服?”

他伸手去探知淺的額、卻被躲開,倒也理解,轉手拉開抽屜拿出體溫計對着知淺的額頭“哔”了一聲。

“還好,36度8.”周容時收好溫度計,駕輕就熟地拉開病床邊上的椅子坐下。

知淺盯着他那雙無處安放的長腿看了很久。

周容時大大咧咧地坦白:“小騙子,只準你騙人,不準人騙你?”

“……”知淺只是騙周容時她被籃球吓到了,周容時卻騙她自己腿斷了,這能一樣嗎?

她嘀咕着渣男花樣多,擡頭對上周容時視線的同時,下意識地舔了舔幹涸的唇。

卻見剛剛還在調侃她的渣男沒由來地把頭一撇。

正值傍晚落霞,夕陽一把火由遠及近地燒紅了天,紫紅的光彩透過玻璃漏進屋裏只剩下暖橘的溫柔。

可某人的耳尖卻像是着了火似的,和那夕陽較起勁兒來了。

喉結一滾,周容時端起水杯遞到知淺面前,給自己突然的舉動找了一個完美的臺階:“要是涼了我再給你倒點熱的。”

知淺接過溫暖的水杯,愣愣地“哦”了一聲,才後知後覺地向周容時道謝。

恰到好處的溫水下肚,暖暖的,只是水的味道有點鹹。

眉頭微微蹙起、臉頰帶着可以的鼓度,知淺小心翼翼地看了周容時一眼,随後又立刻收斂情緒,喊了聲“謝謝”。

周容時接過知淺手裏的空水杯,第一次意識到“謝謝”這兩個字也能如此撓人心肺。

明明她是喝了他遞來的、味道奇怪的水,可臉上的表情卻像是她做錯了什麽似的。

乖巧過頭了。

“我放了點鹽,醫生說你中暑,醒來之後最好喝點淡鹽水,少量多次。”

知淺恍然大悟,周容時克制着沒去捏一捏她的臉。

“能問你幾個問題嗎?你要是不想回答不開口也行。”周容時面不改色、單刀直入,可其實……

局促。

他一直覺得人際關系也和答題一樣簡單,只要搞清楚基本思路,再胡裏花哨的套路也擋不住一針見血的恰到好處。

所以很少有人會不喜歡周容時,因為他總能滿足每一個人不同的需求,将周到兩字诠釋得淋漓盡致。

可對知淺不行。

周到的周容時刷完好感,現在應該恰到好處地離開,因為他們不熟,有些事情現在提及就是操之過急,俗稱唐突。

可他不想走、也不想等。

“嗯,可以。”知淺想,周容時的問題一定是圍繞林淼、或者她為什麽要踢他之類,倒也沒有什麽不可以說的。

如果……周容時是想要她的聯系方式……

知淺悄無聲息地借餘光瞥了周容時一眼。

如果他真的喜歡學姐,學姐也真的願意接受他,那以後她也可以和他好好相處。

“你家裏人是在霸淩你嗎?”周容時開門見山,不給知淺一點喘息的時間,“大夏天、穿羽絨服在太陽底下罰站,還不允許學校插手,除此之外我想不出第二個理由。”

知淺呼吸一窒,視線慌亂無措地投到自己的手機上。

周容時的話像當頭棒喝,不是讓知淺醍醐灌頂的清醒,而是讓她從這短暫的、惬意的舒适圈裏清醒。

美夢醒了,只剩一地雞毛。

心跳猶如擂鼓,一下一下敲擊着脆弱的神經,吊瓶架子和地板摩擦發出的金屬噪音像是鐐铐一般,噼裏啪啦鎖住理智。

知淺掀開被子,推着吊瓶着急地往屋外走去。

周容時堵在門口,攔下知淺荒唐的舉動。

“你想做什麽?讓醫生給你拔了吊針再去罰站嗎?”

知淺沒答,拄着吊瓶架子向他撒火:“這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麻煩不要擋路。”

周容時确實連生氣的資格都沒有,他往後一靠、壓在門上:“有本事跳起來再踹我一腳。”

“你!”

“沒本事躺下老老實實挂完點滴。”

小姑娘是真的氣急了,眼淚都在眼眶裏打轉,但硬生生被忍住。

她随手一揩,退後半步還真打量起周容時的膝蓋來。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

氣勢洶洶的小姑娘渾身一僵,慌亂無措地朝周容時噓了個聲,推着吊瓶架子連忙躲到角落,這才小心翼翼地點開通話鍵。

“哥……”一個音節顫巍巍地抖到周容時的心尖上。

知淺縮着身子、恨不得自己可以原地消失似的往牆角擠:“我……剛剛中暑了,同學送我到醫務室,所以……嗯……”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麽,知淺似乎松了一口氣。

緊繃的情緒得到緩解,脫力的瞬間整個人滑了下來。

安穩地坐到輪椅上後,知淺輕呼一聲回頭,才發現周榮時不知道什麽時候推着輪椅過來接她了。

“沒、沒什麽……”瞳孔裏還印着周容時的身影,“就是我室友來看我了。”口中的周容時已經變了性。

周容時很不恰當地想到了瞞着家長偷偷談戀愛的小情侶。

其實也沒多大差,都是他教壞小姑娘反抗封建大家長嘛。

“嗯,我知道的,謝謝哥。”得到電話那頭的寬容,知淺才算是徹底打消離開的念頭。

她收起手機,看了眼自己坐着的輪椅、還有手背上挂着的點滴,她知道周榮時是好心,可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

“好好休息吧。”沒落得一聲好的周榮時卻先讓了步,他開門,“輔導員那邊給你請了兩天假,休息好了再回去軍訓吧。”

他也不是要非法囚禁,只不過是覺得知淺不應該随意對待自己,現在見她沒有拔針而走的念頭,自然也沒有堵門的必要。

“周榮時。”知淺突然喊住他。

“嗯?”幹脆利落離開的人好像就在等這麽一聲,只是轉身面對時還死要面子地故作高貴,“還有事?”

“我哥……對我挺好的。”知淺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和一個見了不過幾次的人說這些,可好像……只有他才會聽她說這些。

笑容夾雜着幾聲嘆息,周榮時對知淺的哥哥并不感興趣:“他對你好不好,你比誰都清楚,不用特意告訴我。”

“我只是覺得——因為他是哥哥就必須一味地順從他,甚至不惜做出傷害自己的事情——有點蠢。”

“家人也好、喜歡你的人也好……”周榮時笑了笑,也不知道是在說誰,“應該是陪你同渡風雨、分擔酸甜苦辣的,而不是打雷下雨、給你酸甜苦辣的。”

他走到知淺面前,緩緩地蹲下身和她的視線齊平,像是哄孩子似的放緩了語速:“不就是一個哥哥,他要是不好,你就像踹我那樣踹倒他就好了啊。”

知淺的眼眶紅紅的,她看周榮時的視線很複雜,有感激也有讨厭。

她大概可以理解為什麽周榮時會成為A大所有女生的男神了。

“今天的事情真的謝謝你。”知淺低着頭,兩只手互相揪着彼此、你掐我摳的,“之前踹你也是我的不對,你如果要賠償的話……”

“不用賠償,之前操場上說的都是逗你的。”周榮時解釋道,“就是希望知淺同學,以後能有點主見,別總是聽家裏那些稀奇古怪的話。”

“嗯。”知淺什麽也沒說,順着周榮時的話點了點頭,乖巧得像只任人宰割的小白兔,“其實我一直都很有主見,所以也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她靜靜地擡頭,目光裏有着周榮時不敢深究的情緒:“所以我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對吧,周學長?”

周榮時反應過來了,她這是拿他來實踐他教她的話了?

他若是不答應,那麽她是不是也可以不用聽他的話?

小白兔是小白兔,但知淺是知淺。

周榮時笑了笑:“好,那就……再也不見,小騙子。”

周榮時離開沒多久,知淺的點滴也挂完了。

她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去前臺付錢。

“喲,還穿着你男友給你買的羽絨服呢。”校醫姐姐樂不可支地拿出本子讓知淺登記,A大的醫務室對A大的學生都是免費開放的,只要出示學生證簽個字就行。

知淺愣了愣,對男朋友的說法有點意外、卻也沒解釋什麽:“謝謝。”

她把登記本遞給校醫,準備離開。

“等等啊,你男友的輪椅別忘了啊,那東西六位數呢,擱我這小破廟裏弄丢了我可賠不起啊。”校醫姐姐從小房間裏把周榮時的輪椅推了出來。

知淺眨了眨眼睛,看着那有點熟悉的輪椅,然後呆呆地問:“請問……你剛剛說的……我的男朋友……是指之前送我來這裏的周學長嗎?”

“昂,不然呢?”校醫姐姐一臉理所當然,“不過說真的,你男朋友夏天給你買羽絨服是傻了點,你要氣他,也不用身體力行地證明他的煞筆。”

知淺低頭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羽絨服,好像是有點傻。

“你也別生他的氣了,我已經罵過他了,那小子再三保證以後會照顧好你。”想起那小夥子當時的表情,校醫姐姐就很感慨。

“您還罵他了……”知淺根本無法想象周榮時挨罵時的心情……明明和他沒有半點關系,可就算是被誤解了,他也沒有把真相說出來嗎?為什麽啊……

“心疼啦?”

“沒有……”

“還沒有?熱戀期吧?”校醫姐姐一雙眼睛洞察世間百态,“你中暑暈了是沒看見,你那個男朋友哦,多緊張你,啧啧啧,隔三差五跑出來給你泡鹽水,就怕你醒了口幹。”

校醫眉眼彎彎,似乎是想起自己當年的甜蜜往事:“哎呀,青春期的戀愛真好啊,傻歸傻,但勝在情真意切啊。”

知淺解釋不清、索性開溜,只是人剛剛走到門口,校醫姐姐就笑着把周榮時的輪椅也給推過來,鄭重其事地交到知淺手裏:“別和你男友置氣了昂,這輪椅多好的一個臺階,你就算去找他也不至于跌份。”

“不是,我……”

校醫姐姐推着知淺一道離開醫務室,利落地關門上鎖開車:“明天記得再過來檢查一下,沒什麽大礙就不用再挂吊瓶了。”

交代完畢一腳油門揚長而去,徒留知淺和輪椅站在醫務室外互相扶持……

“你說我把你留在這裏,周榮時會過來接你嗎?”知淺對着一輛無人駕駛的輪椅,虛心請教。

明月當頭、夏日蟬鳴,晚風悠哉地吹,輪椅先生卻一點暗示都不給。

“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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