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最後離別

最後離別

宋菱無力地跌坐在地上,淚水盈眶,前塵往事的痛苦回憶一股腦兒沉沉壓在幼小的心靈上,一時間,害怕、傷心、困惑種種情緒攫取了她小小的腦袋。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幾歲的孩子而已。

步枕吟看得揪心,越發無比憎惡地上那團已成血水的東西,最終按捺下了想狠狠鞭屍一頓的沖動。

宋照比宋菱更早想起了一切,他的神情平靜而顯得釋然,或許在記起那些痛苦往事的瞬間他也曾像宋菱一般害怕、驚懼,但又很快接受了這一切。

他走到阿春和宋菱面前,輕輕給妹妹拭去臉上淚痕,“你是不是都想起來了?”

宋菱紅着一雙兔子似的眼睛,點了點頭。

宋照眼角彎彎,露出一個明亮的笑容,他左手拉着阿春,右手牽上宋菱,“那我們走吧,和阿春一起去找娘親團聚,娘親一定一直在等着我們。”

宋菱先是愣了一下,看了哥哥一會兒,然後好像明白過來什麽,懂事地給自己抹抹眼淚。

“我知道了,哥哥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想娘親了,好想好想再見到她。”

忽然,宋照轉過頭,目光看了過來。

然後他牽着宋菱慢慢站起身,兩人彎腰,給步枕吟鞠了個躬,面上噙着已經釋懷的笑意。

“宗主,我和阿菱要走了,這些日子以來多謝你的照顧。”

他一邊說,魂魄便變得更淡一點。

步枕吟心下顫動,眼眶發紅。

一時之間,過去和宋照宋菱,還有蕭思尋他們四人在霧雨山溪的種種往事如走馬觀燈,歷歷在目。

胸口仿佛壓了一塊巨石,郁堵滞澀,好像有很多話要說,到了嘴邊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想說對不起,是她沒有保護好他們兄妹。

如果……如果她能再……

宋照卻仿佛看穿步枕吟心中所想,趁着魂魄還沒有完全消失,幾乎沒有猶豫地跑過來,一頭撲進了她懷中,臉上飛起一點可愛的紅暈。

這還是宋照第一次主動地抱抱她,明明是個那麽腼腆內斂的孩子。

宋照的聲音像一只輕悠悠即将吹散的蒲公英:“宗主,請你不要那麽想,我們會傷心的。”

錯的從始至終只有爹爹而已,他一直都知道。

他們的生命只有一年的時間,但是這短短一年中,在霧雨山溪也好,遠游路上也好,他和妹妹過得很快樂。

那是他們以前從來沒有感受過,也不敢想象的。

他們已經很知足了。

“是啊。”宋菱也撲了上來,半透明的小魂魄扒着步枕吟的腿。

片刻後她掉了個頭,轉向蕭思尋,眼巴巴地盯着他受傷的手,眸子裏充滿愧疚:“蕭哥哥,你……你的手還疼嗎?”

蕭思尋搖搖頭。

宋菱卻飄到他身旁,見她似乎有話要說,蕭思尋半蹲下來,宋菱努力踮起腳湊到他耳畔,輕輕說:“蕭哥哥,對不起,其實那個時候我知道她不是娘親……”

“那個時候,我想起爹爹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

她想起爹爹對她和哥哥很冷漠,還囚禁了許多人,唯獨沒有想起自己的死亡。

“爹爹是壞人,壞人要受到懲罰……”

“所以你和宗主能原諒我嗎?”

說完後,宋菱緊張地注視着眼前的人,蕭思尋什麽也沒說,于是她更緊張了。

就在她垂頭喪氣地準備飄走時,一只手忽然伸過來,猶豫着在空中頓了兩秒,然後慢慢落下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動作透露出一絲不熟練的僵硬。

“去吧,宋照和阿春在等你。”說罷,蕭思尋快速收回手,沖她揚了揚下巴。

宋菱眼神一亮,終于沒有遺憾地笑着飛奔向那兩人。

步枕吟站到蕭思尋身旁,卻沒有多問。

“宋菱說希望你能原諒她。”

步枕吟看向那三人,眼角似有淚光一閃而過,她使勁眨了眨那點光亮便消失了,毫不猶豫道:“那是當然,不管是什麽事。”

但她沒注意到,那點淚光沒有消失,被清涼的夜風一吹,輕輕飄落到了蕭思尋的手背上。

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受傷的那只手背上,似乎也落進了他的心底。

蕭思尋垂下眼睫,盯着那顆淚珠看了好一會兒,喃喃:原來她也會哭麽。手腕一轉,用了靈力,将那顆淚珠捏在指尖,慢慢摩挲着。

見步枕吟有些疑惑地看過來,他手指飛快一動,毫不留情地将那顆淚珠捏得粉碎。

火勢漸小,離別的時刻終于來臨。

“宗主,你說的帶我們回去的話還算不算數呀?”三人魂魄消散的最後一刻,那道熟悉的小小的身影沖步枕吟撅了噘嘴,撒嬌一般:“不要把我和哥哥的身體留在這裏好不好,我不喜歡這裏,我喜歡……我喜歡我們大家住在一起的地方……”

“好。”

步枕吟鼻梁酸脹,沖那道淡得融入夜色裏的小小的魂魄用力地點點頭。

“我帶你們回去。”

這時,兩個少女醒了過來,被眼前緊緊圍着的一群仆從丫鬟吓得失聲尖叫。

這些人是從火中逃出來的,跟着人群跑到了空曠的前庭院落,不知為何,他們乖巧地站成一排,圍在步枕吟身後。

步枕吟瞧出這些人沒有攻擊她的意思,反而目光中隐隐含着某種渴望和期待。

其中一個仆從開了口,懇求道:“仙人大人,我們都看到了,您不是普通人……您能幫幫我們麽……”

另一個眼中有淚光閃爍,接話道:“是啊,仙人大人,我們不想再這樣活着了,我們知道我們的身體不對勁,每日每夜痛不欲生,可我們卻什麽也想不起來……只要、只要想起來,就可以得到解脫,求求您施個法術幫我們解脫。”

“求求您,幫幫我們!”

那些仆從丫鬟紛紛出聲,眼含熱淚。

步枕吟微微颔首,不多言,指尖聚起靈力,依次輕輕點過那些人的額頭,沉聲吐出一句。

“醒來。”

額間一抹金光閃過,他們神情恍惚了一瞬,接着似是想起了所有的事,想起了自己的死亡。

怨念驟起,卻又終于感到解脫。

“雖然不能親手殺了那兩個罪魁禍首,但是他們死在大人手裏,也算大人為我們這些無辜受害者報了仇。多謝仙人大人,您的恩德我們沒齒難忘。今世無以為報,只有來世當牛做馬再相報。”

他們慢慢平靜下來,萬分感謝地對步枕吟躬身行了一個禮,随着話音落下,那些魂魄化為透明的一縷煙氣,消失在空氣裏。

忽而,一抹亮光穿透雲層灑了下來。

步枕吟擡起頭,才發覺天亮了,曙光乍現,東方泛起魚肚白,燒了一整夜的宋府大火也漸将熄盡。

步枕吟催動靈力,将兩具小小的屍體燒成灰燼,找出兩個瓷罐裝進裏面,收入懷中。

最後離開宋府之際,她回頭掃了一眼已變成焦黑一片的廢墟,隐約間好像瞧見滿院明亮的天光之下,一大兩小三道身影緊緊地抱在了一起。

目光一晃,便再也看不見了。

鎖魂入身,從此便忘卻身死往事。

可倘若記起身死一刻,幻夢湮滅,昔日種種愛恨糾葛,終究歸于一抔黃土。

一切起于一根無甚特殊的玉簪,終于一場燒盡一切的大火。

宋方卿愛得偏執,幾近瘋狂,仿佛一只燃燒生命撲向燭火的絕望飛蛾。

然而兩個純真無邪的孩子以及那些無辜的人又做錯了什麽。

這算什麽。

步枕吟收回結界,頭也不回地踏出宋府大門。

就算知道背後故事又如何,宋方卿這個人,她終究無法諒解。

而在這個故事中,除去宋方卿,身在其中的趙暮芊又扮演了一個什麽角色。

她知道宋方卿和宋照宋菱之間的那些冷漠和隔閡嗎。

不過這些問題也随着所有人的離去和故事落幕而無從得知。

夜幕過去,朝陽初升,南山城的街道開始忙碌熱鬧起來。

一個擔着油桶的賣油郎路過宋府門前,卻是大叫一聲,慌張着一屁股跌坐到地上,油桶打翻,裏面的香油潑了一地。

只見宋府門口放着一排屍體,都用鮮花綠草蓋住了身體,從露出的手腕等部分可以看出有的皮膚焦黑,有的已經腐爛。

在那些鮮花綠草上,每個都放着一小塊木牌。

賣油郎大着膽子走上前,他沒上過學,字認的不多,但趙錢孫李這些簡單姓氏還是認得幾個。

這些木牌上大概寫的是每具屍體的名字。

趙什麽、王什麽豐、李長什麽……他一個一個看過去,看到某個名字時,渾身猛地一震。

他忘了什麽都不會忘記這個名字。

是這個鄰裏小姑娘不厭其煩地一筆一劃教會他寫自己的名字,也教會他她的名字怎麽寫。

賣油郎連滾帶爬地往外跑,連地上的油桶也不要了,一邊狂奔一邊嘴裏大喊着:“周老三,你家、你家妮兒找到了!”

家裏有失蹤親人的城民聽聞消息匆忙趕來,霎時間,鋪天蓋地的恸哭聲響成一片,哀泣不絕。

從燒得漆黑的門上,人們發現了刻着宋方卿和豔鬼惡行的數排字痕,一時憤怒至極的人們沖進已經變成廢墟的宋府大宅,狠狠踩踏每片磚石片瓦,哭嚎着發洩內心的絕望和怒火。

然而不管他們如何悲啼祈求,他們的親人卻不會再回來。

按照習俗,死者終是要入土為安。

南山城為死者舉喪設靈,一連半月全城缟素,白色的紙錢飄滿了街道和樹枝,凄凄冷冷,悲涼不已。

本地的尚可相認,而那些屍體中有些是漂泊到此的異鄉人,孤孤單單,家鄉遠在萬裏之遙。

但,好歹有姓有名。

城民好心為他們立了碑,刻上姓名,若是以後親人來尋人,至少不是荒郊野外一縷不知姓甚名誰的孤魂野鬼。

悲痛過後,人們不禁好奇是哪個仙人菩薩為他們伏惡除害,做下此等善事還不留名。

彼時步枕吟和蕭思尋正坐着馬車,一路趕往雲夢鄉。

要是知道自己被看成什麽救苦度厄的仙人菩薩,她大概挺無語。

步枕吟有着比較清醒的自我認知,

她就想快點拉滿男主好感度,保住小命,然後找個一畝三分地去種大頭菜,過閑雲野鶴的日子。

畢竟現實世界裏的前半生過得委實有點苦,既然有機會重活一世,她想試着過自己喜歡的生活。

晨興埋荒穢,帶月荷鋤歸。

豈不妙哉。

不過話是這樣說,她心中其實還有一件事情放不下,等遇到了師微冥,得想辦法跟他打聽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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