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她為他斟了一杯茶,隔着朦胧茶氣,眼前男人清明的雙眼好似被蒙上一層霧,“我其實,和她沒有那麽熟。”他緩緩說道,“那時我受仙帝所托,送她入輪回,護她重歸正途。”

亭外寂靜無聲,荷葉在風的吹動下肆意搖晃。

“我以為只要站在她身後确保她每一世都以悲劇結尾即可,所以當時我抱着旁觀者的姿态去看這一世輪回,第一世,我是她身後的一個影子。”他說道。

她靜靜地聽着,時而擡頭看他。

“我就站在她身後,看着她為親人勇敢無畏,為愛情卻懦弱卑微,慢慢地,我開始覺得有點意思,原來人是這樣複雜,有這樣多的情感和想法,常常處于進退兩難的矛盾中,沒有選擇。後來她的話越來越少,眼神越來越冷漠,但我知道她只是孤身一人慣了。我就這麽站在她身後,站了十多年,人間的十多年當真是又快又慢。”

“她叫什麽名字?”她引導性地問道,眼前人已陷入回憶,漸入佳境。

他喝一口茶,“她沒有名字,應該說他們都不記得她的名字,只記得她叫小五。”他斷斷續續說道,“但我記得她的名字,她叫溫知意,知曉情意的意思,她就是太過在意旁人的情意而忽略了自己的情意,她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她太勇敢,也太懦弱。”

“你呢?你叫楚憐?”她問道。

“不,第一世我沒有名字,她喜歡給我取各種各樣的名字,無論她叫什麽,我都能聽見。”

他緩緩吸了一口氣,像是重新又過了一生。

“第二世,她就不記得我了。”他笑了一下,“當我一個人站在湖邊感覺到湖面上吹來的風很冷的時候,當我看見她朝騙她的人笑的時候,當我清楚感受到心裏源源不斷翻湧的是疼痛的時候,當我不再想只站在她身後的時候,我才明白了仙帝真正的目的,可是太晚了,亦或者說沒用了。”

他慢慢地說,像是在說一個故事,語氣平淡,不緊不慢。

她靜靜地聽着,仔細地打量着眼前的人,雙眸黑白分明,眉如青松凜冽,眉間仍不見半分神輝。

他沒有停下,繼續說道:“到了第三世,她以為是我殺死了她的親人,所以最後把我殺了。她說,楚憐,可惜你只有一條命。”他在桌子上比劃了一下,“可惜我只有一條命。”他好像在自言自語。

“那你為什麽不同她解釋?人不是你殺的,為什麽要承認?”她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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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她,在她眼裏只看到了傾聽者的好奇和疑惑,再無其他。

他的眼神輕緩落寞,慢慢地轉動着茶杯角,說:“只有我死了,她才有機會重生。”

她聽不明白。

他喝了一口茶,“事情發展到了我無法扭轉的局面,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辦法,她會永遠忘了我,然後好好地活下去。”

她默了聲,作為旁觀者,她沒有資格去評判對錯。

他看了她一眼,“元君覺得如何?忘記是懲罰還是恩賜?”

她轉着手裏的茶杯,想了想,“或許都不是,忘記和記得都不應該被別人掌控。”

他笑了一下,似乎對這個說法很滿意,舉着茶杯敬她,“多謝元君開導,那我便以茶代酒,祝元君此後事事由己、随心所欲。”說罷,仰頭一飲而盡,茶杯被放在茶桌上。

她也飲下那杯茶,再擡頭看時,身前已無那人的蹤影,夕陽之下,只剩茶壺中袅袅升起的一縷輕煙。

後來夕晦說已經将那人送至忘川入了輪回,也已上奏仙帝,多虧了她此事能如此順利進行。

她坐在甘棠的小院子裏有些感慨,其實那日她什麽都沒勸,那人是自己想通的。

她一邊看甘棠新寫的話本子,一邊吃荔枝,荔枝清甜,沁人心脾。

(四)

日子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着,她也慢慢開始恢複自己的本職工作,聽說從前排名靠後的遙至仙如今已經仙道魁首位列第一,不日便要冊封為上仙,不經感慨世事變化無常,一朵小雞冠花也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兩名清掃仙童竊竊私語,藍衣仙君揣着玉笏路過,冷哼一聲,“見旁人得了道,自應勉勵才是,在這裏羨慕有何用。”

仙童立即閉上嘴,“拜見淩司仙君。”

淩司近日被死對頭摻了一本,說是只顧自身修煉,編撰繪本的工作一拖再拖,仙帝已下令懲罰并讓甘棠暫代其位,正是不高興的時候又聽到昔日自己曾看不上的小雞冠花得道,自然一口氣順不上來。

淩司正想發洩一通,九璩便迎了上來,“遠遠便瞧着淩司兄一身清輝,想必法術又有精進,不如我倆切磋切磋?”揮揮手讓兩個仙童退下。

淩司臉色稍緩,嘆了一聲,“陛下罰我去生死道喂兔子,實在是沒有空閑。”

九璩一愣,“喂……喂兔子?”

淩司點點頭,伸出兩個手指頭,“八千只兔子!”

九璩抿了抿嘴,同情地拍了拍淩司的肩,目送淩司一臉悲憤地離開。

半響,九璩突然反應過來,連忙追上去,“你方才說去哪喂兔子?生死道?是西邊那個生死道嗎?彌生鏡外那個生死道?”

淩司懶得搭理他,仙界還有別的生死道嗎。

九璩抓住淩司的手,“我找個人替你去。”

九璩帶着淩司來到長春宮,待守門童子通傳才得以進去,只見清雩打着哈欠走出來。

九璩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好清雩,幫幫忙。”

清雩化成淩司的模樣坐在生死道的臺階上看着下面的兔子吃草,生死道雖名為生死卻與生死沒有半毛錢關系,只是一個兔子養殖基地,仙帝喜歡兔子每年就有無數兔子送來,這些兔子便被養到了這裏,吃最好的仙草,喝最好的仙露,過得簡直比神仙還快活。

雪白的兔群中有一只灰毛十分兇悍,先是吓走其他兔子,而後大搖大擺享受仙草,吃飽了還不滿足竟徑直奔來朝她的手上咬了一口,後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逃走。

清雩擦了擦傷口上的血,懶得同一只兔子計較,只見灰毛兔耳尖開始發白,眼睛血紅,是要發瘋病的現象。

兔子一旦發了瘋病就會傳染,到時候方圓百裏的兔子都會死,她趕緊追了上去。

灰毛兔三步兩蹦蹿得飛快,其他兔子也豎着耳朵觀察,誰也沒興趣吃草了。

眼見就要抓住,誰知灰毛兔一個回旋消失了,清雩來不及躲閃直直向一堵牆撞去,豈料牆面突然發出一道強烈的光,再睜眼,她摔倒在地,發間衣袖上全是青草,嘴裏還有一口生死道的泥。

四周漆黑沒有一絲光亮,她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的眼睛,确定是睜開的。

這是哪裏?

黑暗中她找不到方向,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碰,未知的恐懼襲來,她努力壓制住內心的慌亂。突然,她聞到一絲氣味,循着這個若有似無的味道,她飛速上前,摸到的卻是一地枯敗的花枝。

身後突然襲來一股強大的氣息,将她掀翻在地,她狼狽地爬起來,氣息越來越近,快要将她碾壓撕碎,她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五髒六腑都快要被壓碎,難道真的就這麽不明不白死在這裏?

她渾身使不出法力,四周像是有一張大網将她困在其中,一點點消滅她的仙力,“要殺便給個痛快!”

突然,黑暗中的壓迫感減弱,慢慢消失,她站起來環顧四周,警惕地看着漆黑的四周,是誰?

清雩徒手一揮,一只燭火在她手中燃燒,四周慢慢亮了,她方才看清不遠處坐着一個人,一身白衣單薄,頭埋在頭發裏,雙臂被鎖鏈鎖着,手裏撚着一朵枯萎的薔薇。

她走過去,光亮也走過去。

“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那人擡起頭,一雙清冷的眼淡淡地掃過她的臉,而後又落到她手上,在手快要觸到火焰的瞬間,她往後退了一步。

他的手停在了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察覺到她在害怕,他的頭越來越低。

她舉着燭火,仔細打量他的面容,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你是誰?”她問道。

他停留在原地,背過身去,“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清雩手中的燭火越燒越烈,她看着那個單薄的背影慢慢往回走,兩根鎖鏈纏繞在他的手腕上,連接在望不到頭的上空,清雩驀然想起忘川的那抹身影。

他怎會在這裏?

清雩心裏有衆多疑惑,他卻越走越遠。

清雩幾步跑上去拉住他的手,燭火驟然回亮,照得他的面容愈發雪白,“你還是不願意入輪回嗎?”

言下之意是,你還是不願意忘嗎?

“你想救我?”

在她的眼裏,他看到了憐惜、同情和不解,他仍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看出點別的什麽,卻只看見了她眉間的清輝散發的光芒,昭示着她為元君的神性。

佛度衆生,她想救的是萬千衆生之一,可他想要的不是衆生平等,而是唯他一人。

算了。

他掙脫開她的手,“你救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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