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我不是神仙
我不是神仙
這次霧殊沒有像上一世那樣站在身後看不見的地方旁觀,因為有他的護送,溫知意提前了兩天回到溫府,彼時前院正因花朝節而大擺宴席。
她們的小院坐落在溫府最偏僻的角落,隔着一道牆,外面是繁華的街,裏面是熱鬧的宴席,獨小院冷冷清清。
小院與外街有一道門相連,因上次的事,那道門已經被家丁用木欄封住,溫知意打算原路返回,從一旁的狗洞裏鑽進去,但她看着霧殊為難,“大人……”
霧殊看了眼狹小的狗洞,又看了看高高的院牆,單手抱起溫知意,姿勢像抱兩三歲的孩童,不等溫知意反應過來,已經穩穩地站在了小院裏。
霧殊将她放下來,溫知意有些不好意思,“多……多謝大人。”
彼時的溫知意只有八九歲,在霧殊眼裏完全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但這個小孩卻又超出常人的懂事和乖巧。
他摸了摸她的頭,“對我不用道謝。”
溫知意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麽。
恍惚間,他察覺到心底有一絲異樣,一絲屬于溫知意的異樣。
不等他思慮,突然被溫知意拽進牆角的暗處。
此時,對面慢慢出現一道人影,一個黑衣人鬼鬼祟祟出現在小院裏,逐漸向溫知意小娘的房間靠近,手裏似乎拿着一個小瓶子。
霧殊記得上一世因溫知意沒有得到千機藥,她的小娘在半月之後便離了人世,至此她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兒。
他曾看過小娘的遺體,因當時尚有神力,輕易便知曉小娘早逝并非天命,而是因為有人下毒。
當年,他沒有現身護送溫知意,而是讓她自己走回溫府,他也并沒有告訴她真相,因為他只是一個旁觀者。
溫知意的眼睛變得濕潤,她似乎也知道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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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沖過去卻被霧殊制止,她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他,眼裏滿是淚花。
他張了張嘴,沒有出聲,他說,相信我。
小娘的房門被打開了一條縫,那人鑽了進去,不出半響便出來了,左右張望發現沒人,很快便溜走了。
溫知意飛快跑進房間,在看見娘親還熟睡在睡夢中,懸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又開始在翻箱倒櫃地找東西。
霧殊拿起屋內劣質的熏籠聞了聞,“不用找了,是它。”
熏籠裏的香料已經被換成能将小娘毒死的毒藥。
只是……為何這種毒藥只對小娘有效?溫知意日夜照顧小娘,卻一點事都沒有。
正當霧殊思量時,溫知意一下跌坐在地上,“想害死娘親的,是……嫡母。”
霧殊猛然擡起頭。
溫知意顫巍巍道:“這裏面是葦竹香,娘親平日吃的藥正與其相克,方才那人也是嫡母身邊的嬷嬷……她為什麽要殺我娘親,為什麽?就這般容不下我們嗎?”
溫知意的肩膀在顫抖,霧殊感受到她心裏的怨氣原來越多。
他趕緊将她帶出房間,握住她的肩膀,與她對視,“溫知意!醒醒!”
他知道此時面前的是薄奚元,溫知意已經變成了薄奚元。
溫知意發了瘋似的四處撕咬,霧殊将她緊緊囚在懷中,她在哭,他的心亦在痛。
她咬住他的胳膊,無聲地哭咽。
他撫着她的頭,一聲聲寬慰:“沒事了,有我在,沒事的。”
溫知意漸漸安靜了,因為方才的竭力掙紮已經沒了力氣,昏睡在霧殊懷中。
霧殊将她送回房裏,一整夜,他都守在她床前。
他仔細想過,溫知意的小娘并不受寵愛,嫡母沒有必要趕盡殺絕,且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一個連字都不識的孩子怎會知道什麽藥與什麽香相克呢,她們母女能接觸到的人只有平日裏為小娘看病的大夫。
霧殊沉眉,心下已經有了人選。
溫知意已經睡着了,趁着夜色,霧殊跳進大夫的家院中,劍架在脖子上,大夫雙手抱拳,舌頭都快捋不直了,“大俠饒命,我也是受人所迫,若我不從,我的妻兒便要遭罪,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後來我見那對母女也是可憐人,便尋着機會提醒,大俠饒命……”
果然是這樣。
霧殊收了劍,這樣的真相對她來說更加殘忍。
大夫順了一口氣,繼續說道:“五姑娘的小娘平日裏愛抛頭露面做買賣,私底下人們都說還有別的營生,溫大人是個愛面子的……”
小娘的名聲不好,有傳她同外街賣布的李三來往甚密,其實霧殊最清楚,不過是小娘與李三一個供繡品,一個做買賣,到了別人嘴裏就變成了不守婦道,溫父向來愛面子,用千機藥當幌子将小女兒引開,一邊拿了藥為好友治病得了好名聲,一邊派人除了這個壞名聲,還将此事嫁禍給他人。
霧殊回到小院時天已經快亮了,他看見溫知意坐在床邊,靜悄悄地看向窗外。
他決定不将事情的真相告訴她。
“大人,我的名字很好聽吧,但除了娘親,再沒人叫過我。”她的聲音有些幹澀,像是窗外透進來的寒風。
霧殊愣在原地,話音落下彷佛過了很久,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因為這一世她從未同他說過自己的名字。
溫知意轉過頭來,目光落在他臉上,“你是為我而來的嗎?”
他看着她的眼睛,點下頭。
“你叫什麽名字?”
面具之下,他緊繃的神色漸漸松解,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從喉嚨裏發出來,堅定而有力,“霧殊。”
“我不識字,你能寫給我看嗎?”她又說。
霧殊拔劍,在桌子上一筆一劃刻下他的名字。
霧是為渾濁,殊是為超出世間常态之外的事,有希望世間再無渾濁,只剩清明之意。
他解釋道,溫知意在一旁認真聽着,肚子卻叫了起來。
她難為情地看着他,霧殊無奈地笑了笑,從袖中掏出今早回來買的點心。
看着她乖巧吃飯的樣子,霧殊終于松了一口氣。
小娘的病想要根除幾乎沒有可能,霧殊也只能找一些藥石減輕一些病痛,前院的人倒也沒再出手,可好景不長,不過一年,小娘便病逝了。
而後的日子霧殊都陪在溫知意身邊,教她識字教她念書,還教她武功。
那個冬天很快來了,她的小院子不再冷得像冰窖,他們有足夠的炭火過冬,但沈淮還是來了。
沈淮從院牆上摔下來,摔斷了腿,在溫知意再三哀求下,霧殊将他抗回了屋。
簡單接上腿後,霧殊便忙着去外面的店鋪買藥。
狹小的房間只有沈、溫二人,盈盈燭火下,沈淮盯着溫知意瞧,看得她頭也不敢擡,沈淮突然一拍大腿,“我想起來了,你是小樹林裏的那個小兄弟!”
見她梳着姑娘發髻戴着珠釵,面色紅潤,唇上還有淡淡的粉,沈淮十分驚訝,“你竟是個女子。”
溫知意抿了抿唇,點頭。
沈淮又似想起什麽,“那方才就是那位大俠了?”又轉頭看溫知意,“這麽一說,你是他的徒弟?”
還不等溫知意開口,沈淮又開始問:“這裏是溫府,你是阿雪哪個妹妹?”
溫知意聲音輕輕的,“我在家中排行老五。”
沈淮頓時覺得對面的人親切了許多,只是見她眼中怯怯,連忙解釋道:“你不要怕,我不是壞人,我是靖安王府的沈淮。阿雪生辰快到了,我想給她一個驚喜,只是雪天霧大,走錯了地方,這才摔壞了腿,你可千萬不要同阿雪說,她要是知道了一準笑話我。”
溫知意點點頭。
沈淮站起身來,一瘸一拐出了門,“今日我還有事,勞煩溫師姐同大俠師父轉道一聲謝,往後我會常來的。”
什麽師姐?
溫知意看着沈淮的背影消失在雪中。
霧殊回來時看見她一人坐在窗邊,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外面霧茫茫的一片,暗牖沾滿了細碎的雪花。
手裏的藥包“嗒。”的一聲,輕輕落在木桌上,霧殊自顧自地坐在一旁烤火,“他與你姐姐是天定。”
溫知意沒有回頭,仍望着窗外,“那您是來拯救我的神仙嗎?”
火爐裏的松枝燒空了,火焰微動,映在霧殊臉上,他搖頭,“我不是神仙。”
但我的确是為你而來。
後半句,她聽不到。
溫知意仰着頭,“人總要有念頭才能活下去,我不想死。”
霧殊一愣,驚訝這話竟出自一個十一二歲孩子的口中,他想走過去告訴她這一切只是仙帝的局,不要深陷其中。
溫知意回頭看他,眼神好像透過身體直視他的內心。
他聽見了她心裏的聲音,腳下似有千斤巨石,再無法向前一步,他轉身走出門,逃進風雪中。
這一走,他再也沒回來。
準确說是再也沒露過面,他躲在黑暗處像上一世那樣觀察她的一舉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