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欲往難還休
第80章 欲往難還休
這一二日來,雖說蕭琳用了不少名貴的藥材為蕭瑜補身子,可是因心事沉重,又無時無刻不挂念着冬兒,還是覺得疲憊萬分。
冬兒一走,屋子裏冷了七分,也陰了三分,只覺得身子千斤鈍重。
蕭瑜斜倚在床邊,本欲阖目休養寧神,卻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冬兒正踮着腳輕輕關門,見蕭瑜醒來,不免十分愧疚,她自覺腳步很輕了,但是還是笨手笨腳,弄出了聲響。
她關好門小步快跑到床邊,将蕭瑜又重新按回到床上。
“殿下不要起來,你這幾日休息不好,都是我把你吵醒了。”
眉心還因疲乏殘存着些許刺痛,蕭瑜微微颔首,輕聲道:“不怪你,只要是你來,我就是睡着了也聽得見。”
他的聲音比昨夜在冬兒耳邊講話時還要沙啞,冬兒早也覺得他清減不少,眼角上染着一抹潮紅,幾乎要将他那顆痣記的顏色壓蓋下去。
“你看着我做什麽?”
難得是蕭瑜覺得有些不自在,躲閃着冬兒的注視問道。
冬兒的手上還蘊着溫熱,覆在蕭瑜面頰上,他是荊棘針芒眉目,冷冽孤傲皮相,半點不親近人的情态,就算是笑,臉上開着的也是冰花,只有她的手輕撫時,蕭瑜他才似水一般清曼優柔。
“沒什麽,殿下很好看……總行了吧。”
總不能告訴蕭瑜,自己想要親親他,這不是個對的時候,也不是個對的念頭,總之這是不好說出口的,說出去也許會被蕭瑜笑話很久很久。
聞言,蕭瑜把臉向冬兒的手心貼了貼,眼神裏挂起了反鈎子,把冬兒的心都鈎到了他身上。
“不行,你快閉眼,睜着眼睛怎麽能睡好覺呢?”
蕭瑜便乖乖閉上了眼,若是從前,他一定是要讨價還價的,冬兒知道,他這一定是累壞了。
“冬兒,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
“不是不是,我吃飯本來就可快了,我是要讓梅音和二殿下獨處的,你知道嗎,他們二人好像……”
冬兒沒說完,她覺得蕭瑜應當是明白她的意思了,沒必要把那種害羞的事說得太過具體。
“嗯,這又怎麽了,二哥和梅音不是早就在一起了,你覺得不好嗎?”
冬兒輕哼了一聲,微噘着唇瓣說道:“自然是不好,二殿下還沒有娶梅音,就算是他把梅音當成了外室,也不能這樣着急的。”
這些話,她心中認為是對的,可是和旁人無法說,和梅音說只怕她會傷心,便只有和蕭瑜說,蕭瑜是一定會懂她的。
蕭瑜依舊阖目,卻擡手撫上了冬兒的鬓角,将她輕緩地攬在懷裏,難掩唇角的笑意。
他才明白冬兒未說完的話是什麽意思,或許冬兒這害羞的毛病是改不好了。
“唔,怎麽了,殿下笑什麽啊?”冬兒嘟囔着唇瓣,晃了晃蕭瑜的手臂。
蕭瑜溫聲道:“嗯,冬兒說的對,這的确是二哥做得不對,我代你去問問他,讓他一定要給梅音一個交代。”
冬兒認為倒也不必這樣隆重,她只是覺得成親是很重要的事,梅音也是她很重要的人。
“那不行的……冬兒不是不相信二殿下的為人,只是覺得這件事對梅音不大好,總之殿下先不要去找二殿下說,我會問問先梅音的,好不好?”
“你長大了,主意也多了,梅音從前護着你,如今你也要小心護着梅音了。”
蕭瑜輕笑出了聲,連連說好,讓冬兒不解又覺得生悶氣,她說的話明明就很有道理,為什麽蕭瑜要笑她。
他坐起身子,用指背在冬兒鼻尖上輕輕剮過,将她的笑臉淺淺勾勒出來。
“我不是在笑冬兒,你若是這樣想,可就冤枉我了,我這個人可是受不得委屈的。”
冬兒不舍得委屈他,蕭瑜便告訴她,梅音也曾找過自己,問過自己相似的話。
前世的梅音活在冬兒落寞的回憶裏,蕭瑜只覺得她是一個可憐的姑娘,是和冬兒無有血脈相連的親姐妹。
此世為了冬兒,也為了自己的善緣,他救梅音于水火之中,所有印象,也不過是文弱娴靜的小女子,即便從二哥口中得知梅音立志做一男兒,不畏苦痛學練武藝,護衛蕭琳左右,也并無太多改觀。
直到在京中他和冬兒私定終身成親,梅音從冬兒口中得知,竟然親自前來問他,是不是真心要與冬兒成為一生一世一雙人,還是只是為了恩情而許,又或是一時興起。
她和蕭瑜言談不多,仰頭看向他的眼神裏都是怯懦,怯懦的陰影背後,如烏雲邊鑲的金日一般,是勇毅與警戒。
那時候,蕭瑜才知道梅音是和他的冬兒一般的女子,雖然是柔弱之身,卻有比五尺男兒還要堅決的心思。
當日于廊下,春風料峭,薄寒砧骨,蕭瑜鄭重允諾梅音,必然不負冬兒。
“二哥和薛家之女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他的确不敢許諾梅音什麽,實在是因為他心中太怕了。”
蕭瑜擡手用指尖輕撫冬兒的鬓角,她頭垂落了幾分,他的目光便跟上幾寸。
“有時候越是珍愛,失去時越要經歷千百倍的苦痛,他不是不敢許諾,是不敢相信薛氏的做派,我二人一身輕,任随天地,他卻有萬般不能,冬兒相信我,待萬事落畢,二哥他決不會辜負梅音——我對冬兒的許諾也是一樣的,不會改變分毫。”
冬兒嗓子裏咽痛着,心裏也酸酸的,抱緊蕭瑜,悶悶說了聲“嗯”,随後十分可憐地說道:“你這幾日總也讓我哭鼻子,好讨厭,你要是不睡了,就快些吃東西吧,我為你拿了好些點心,會被人笑話我吃得多的!”
“好啊,既如此,我便一定多吃一點。”
冬兒看着蕭瑜坐在她身邊一小口又一小口的吃東西,心裏就覺得放寬心了不少,能吃好能喝好,在她看來就已經全然滿足了。
吃過飯後,兩人前後坐在窗前小榻上翻看那本《阜豐集錄》,不多時,蕭琳派人來喊,似乎是牢中春琴出了事,蕭瑜眉頭一緊,緩緩吃下了冬兒手中剩下的那的半塊棗泥酥。
冬兒也好久沒見到春琴,心裏還挂念着她,便問蕭瑜能否一同前去,蕭瑜不假思索,當下便回絕了她,又安慰冬兒,他會照看好春琴。
他不能走正門,只能從院牆角落裏翻出,冬兒和他一起到院中,蕭瑜輕輕一躍上便坐上了牆頭,這讓她想起來那時候在京城中,蕭瑜曾經帶她上了那座高高的城樓上,那是她這輩子去過最高的地方。
天上不知起了濃雲,地上花影與晨光晦明變換,冬兒拉着蕭瑜的衣袖,她沒有再整日擔心什麽了,只是本能的想要留住他,仿佛他這一走就不回來,真是無端的矯情。
“沒事,案子就要破了,很快要到清明了,過了清明便要入夏了,入夏之後我們要去北邊,到斡卓去,我聽母親說,那裏夏天的時候草有半人那麽高,可惜我這一輩子也很短,沒有見過,有你在,我就能有心力去很多地方。”
“唔,殿下突然說這些幹什麽呀……”冬兒低下頭偷笑,随後揮了揮手道,“殿下去哪裏我都喜歡,你要平安回來!”
蕭瑜望着冬兒,用笑意掩下眸子裏又深又沉的情緒:“好,我一定早早回來。”
牢中傳來消息,春琴不知吃壞了什麽東西,忽然七竅流出黑血,倒地昏迷不醒,呼吸也十分微弱,看那情況,應當是被投了毒。
二人趕到時,随行的禦醫告訴蕭琳,春琴中了和蕭瑜一樣的毒,只不過婆文海棠廢文都在衣無貳爾七五貳八一由于身體虛弱,又沒有內力在身,病症看起來更為嚴重,蕭琳這才知道蕭瑜這幾日經受着什麽,心中不免蒸騰起一抹殺意。
蕭瑜喂了春琴一顆自己制作的解毒丹,又施針穴脈,為春琴逼毒,蕭琳環顧四周後緩緩道:“凡是今日當差的,站出來。”
聲音不輕不重,語速不疾不徐,可這話落入衆人耳中卻帶着濃濃的戾氣,似乎還有些微不可察的殺意。
蕭琳是好性的人,他手下親近的人也是好性的,不威壓人也不為難人,又有傳言說這位二殿下是個繡花枕頭,來幽州鬧不出什麽動靜,因此底下的人便松懈了不少,沒把大小事宜放在心上。
如今,衆人才知道自己大禍臨頭了。
站作一排的衙役官差中,蕭琳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喊來張兆:“當日叫你去查看守一事,查的如何?”
語氣并無不耐,卻懾震人心口惴惴。
張兆在旁耳語幾句,蕭琳擡手,讓人将當日在他和蕭瑜面前提到了冬兒之事的看守提拖到了一旁的刑房中,張兆領命前去審問,奇怪的是,那人并無任何求饒喊叫,反倒十分從容,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樣。
蕭琳又問:“今日又是何人主管當差?”
官差蹜蹜上前,報了姓名。
蕭琳問道:“前日我才下了命令,将方才那人調遣至牢外當差,為何他今日又出現在這裏?是你讓他進來的?”
那官差才知自己闖了大禍,稱自己是可憐那程安家中父母年邁多病,無妻無子,貧病交加,有意讓他多領一份例錢,加之這幾日無事發生,一時心軟才做了錯事。
蕭琳按捺下心頭怒氣,輕嘆道:“你這樣講話,倒是讓我罰不得了,是嗎?所謂大事精明小事糊塗,幽州民風質樸忠勇,我是看在眼裏的,但是這任人唯情,萬事不離‘往來’二字,卻是惡瘤頑疾,自官府軍署至民院巷街,這般風氣一日不除,幽州便一日不興。”
官差不曾讀書識字,不解此話中深意,卻也能聽出蕭琳饒恕之意,連連跪謝寬恩。
蕭琳擺手,讓其退下領軍棍思過,張兆擦淨手上前回禀道:“殿下,已經問出來了,這位獄卒叫程安,家中的情形已經呈交殿下看過,他稱有一男子以五百兩黃金收買,要他在獄中為春琴傳遞消息,昨日那男子又給了他五百兩黃金,要他将此藥下在春琴的湯飯裏。”
蕭琳道:“他可知道那黑衣人是誰?可曾見過他真容?”
張兆道:“回禀殿下,此人心思頗深,也嘴硬得很,當日盤問他種種細節,他皆是對答如流,并無絲毫慌張,沒有漏出絲毫破綻,今日屬下用了些江湖手段,也不過讓他說出了自己被人收買一事,其餘的,便再不肯講了。”
蕭琳命人将程安下毒所用的藥粉交給蕭瑜,蕭瑜輕輕撚起一點在指尖磋磨,神情黯然沉了下去,又将其交給禦醫。
“殿下,請恕草民多嘴,您如今來幽州查案,代天巡牡,切不可任放殺心,陛下才明令刑典,命四殿下與刑部清查重型冤獄,審問此人并非急事,切不要留給人話柄,若是事後再被反咬一口,反而遺禍無窮……”
見蕭琳眉色冷冽,蕭瑜不得不上前出言提醒,這話說得也算巧妙,有幾分要麽不做舉動,要麽便打殺幹淨的弦外之音。
“好,你說的我都明白,這種事上我自有分寸,你先去看着春琴吧,盡早讓她醒來。”
蕭琳與張兆到刑房中,見那看守身上血痕密布,神色迷離,問張兆緣故,才知道此人挨了十幾道蠍鈎鞭也不肯說一個字,無奈他才用了一種喚作“還真丹”的秘藥,一旦服用此丹,無論是心志多麽堅定,也會在誘問下口吐真言。
“此藥是什麽來頭?莫不是會傷了他心智?”雖然知道張兆手下有分寸,蕭瑜還是不免詢問,才得知此藥乃是先楚朝時江湖魔教中研制的秘藥。
楚朝時魔教百年興旺,終究是流水不腐戶樞不蠹,自內部凋敝瓦解,最終隐于西南密林山谷之間,其教中人士流落中原者,将此藥物賣出,至今日民間已為禁藥,多為內衛及大理寺肅查官員所用。
蕭琳對醫術藥理不算精通,便問:“既然此藥能讓人口吐真言,他為何沒有說出那收買之人的身份?方才觀其舉止言行,我倒懷疑他與當日刺殺駕前的春琴同夥關系甚密。”
張兆道:“想來此種藥物乃是西南魔教的秘法,流傳多年,罹經戰難,藥效不比當年,加之此人意志堅定,才沒說出那人的身份。”
“竟然是這樣……”蕭琳沉吟片刻,命張兆喂此人服下解藥,又用傷藥為他止血,等春琴蘇醒後再加訊問。
離開時,那看守忽然喚了聲“殿下”,讓蕭琳停住腳步,他還有些渾噩,小聲嘟哝着什麽,蕭琳不顧阻攔附身上前去聽。
那人聲嘶氣斷,強說道:“殿下,你們錯害了多少好人……可知道……想必殿下自幼錦衣玉食?殿下,今日你們為了那樣的大惡之人這般巨細無遺,可是當日良善之人,無辜受戮……你們又在哪裏?”
蕭琳神色一怔,随後只是擡目直視着他的臉,雙目點漆,在他癱倒的身子上強釘上一根脊柱。
“你說我錦衣玉食,不知百姓之苦,我自然心中慚愧不敢不認,只是我今日查殺吏一案,并不是為了哪方勢力來查,我奉父皇之命,乃是前來清頓幽州,查察吏治。”
蕭琳起身離開,又道:“我今日審問你,是因為你們草菅人命,若是你有什麽冤情,如實招來,哪怕那人是王孫公子,我也會将他投入大牢,叫他與你一同當堂對峙。”
蕭瑜也在門旁聽着,意味深長地掃了那看守一眼,便同蕭琳一起離開了。
春琴面色一改鐵青死灰,已經紅潤了不少,身上的毒也已清解,如今睡在廂房裏只待蘇醒。
事發突然,橫空出了這位可疑的看守,與那黑衣男子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讓人難以琢磨,蕭瑜和蕭琳到外堂外廊下飲茶,蕭琳問起蕭瑜:“方才見你神色恍惚,是否是想到了什麽?”
蕭瑜便答,春琴也說過相似的話,滿腔幽怨,倒是像極了今日這人所言。
今日春琴所中毒藥十分奇怪,雖觀其病竈猙獰可怖,其毒性卻并不很深,反倒添了不少令人昏睡的藥物,看得出來,那同夥并不是想殺春琴滅口,而是另有所圖。
另有所圖……
蕭瑜心中莫名不安,便請蕭琳再派人去看望梅音和冬兒,他心中有強烈的直覺,如果那位看守一直向他遞送春琴的消息,想必他已經知道春琴瘋了的事,他對春琴有情,為了救春琴不惜行刺蕭琳,也定會因此恨極了自己。
他想要對冬兒下手。
冬兒和梅音二人如今在國公府上,必然無性命之虞,但是蕭琳和蕭瑜都不敢做賭,便又派了一隊親信前去護衛。
後不多時,侍女前來禀報,稱春琴醒了,只是還是似從前那般瘋瘋癫癫的,看起來沒有什麽兩樣。
蕭琳和蕭瑜去看,春琴見到二人便癡笑,口中一直喊着“孟姐姐”,“冬兒姐姐”,蕭瑜早就猜疑她是裝瘋,只是無法證明。
如今敵暗我明,陷入被動,蕭瑜用了沒有辦法的辦法,他将春琴從地上扶起,為她撣落了膝上的塵灰,輕聲問道:“你為什麽一直喊冬兒?是他教你的?他想把冬兒騙到這裏來,對不對?”
春琴似乎是躲閃蕭瑜的目光,又似乎被上繡的百麗鳥吸引了注意力,用滿是污泥的手指輕輕摩挲不停。
“孟姐姐,孟姐姐!”
她嬉笑着喊冬兒名字,笑得更大聲了一點,每喊一聲,蕭瑜的心就焦蹂一分,急切下去抓她的手,知道自己失态又似觸電一般放開。
“你是在裝瘋對吧?那個男子是你什麽人?他是你的兄長?還是你的家人為他脅迫替他做事,你是想躲着他對吧?”
提起那個男人,春琴就笑得更大聲了,只是頭埋得更深,青黑色的地磚上砸出一點更深的痕跡。
蕭琳想勸阻蕭瑜,他卻還是不依不饒地說:“我不管你是裝瘋還是真瘋了,至少冬兒她對你是全心全意的好,她今晨還問起你,問你是否安好……”
春琴小聲急促地喊着冬兒,用餘光望向蕭琳,恐懼之中蘊着些許期冀。
“春琴,先前還未知道你身份時,我對你有所懷疑,一直留有戒心,我知道你厭惡我……”蕭瑜懇切說道,“但是你可以相信我,也可以相信二殿下,你有什麽冤情,大可以告訴我們,我們來為你伸冤,你說話啊?”
蕭琳一樣擔心梅音,開口道:“我知道你不是為了躲避刑罰而裝瘋的,我聽說過你身世坎坷,委實令人同情,他日遞表朝廷,你的名字不會在列,若是宋家願意接納,你一樣可以和他們繼續生活在幽州。”
聽到宋濟民一家的消息,春琴停止了呼喊,怔怔看着蕭琳和蕭瑜,眼淚流轉眼眶中,惶惑遲疑。
蕭瑜便道:“你還記得宋大人一家對吧?蘅姐兒如今和他們在一起,宋大人一家安然無恙,只是此案牽涉複雜,宋大人一家又曾與郗恒有過恩怨,為了保護宋大人一家,才不得已将他人等‘投入大牢’。”
聞言,仿佛臨終安息一般阖目,春琴蹙着眉心,面上替咽喉抽噎,卻又得了十足的釋然,向後仰去跌坐在地。
她緩緩低下頭,眼淚亦随之奔湧而出。
“冬兒姐姐——”
她又急促又弱噎的小聲說道:“這都是我做的孽,前些時間,他說過他要殺了孟姐姐,他已經瘋了,我害怕他,他當着我的面下藥,我不能讓他發現,只能喝下去……”
蕭瑜忙問道:“下藥?你的意思是,他曾到過獄中?他如今在哪裏?”
春琴端坐正向蕭瑜和蕭琳二人深深叩謝了一禮,擦幹眼淚,神色再無張惶無措,反倒多了幾分超脫她這個年級的從容決絕,答道:“不,是一位看守的獄卒,從前他是乳娘的孩子,我們自小一起長大的,他什麽都聽他的。”
話至此時,蕭瑜終于色變,一時間心口萬般沉重,竟從唇角滲出一絲血痕,在他青白無血色的面頰上憑空添了一道疤刃。
蕭琳及時扶了蕭瑜後心,才沒讓他昏倒,讓春琴好好休養,又命人嚴加保護,便扶着蕭瑜到了院中。
蕭瑜腦中飛快思索着,春琴因他二人處置了宋濟民一家,并不信任他和蕭琳,又因為害怕那人故而裝瘋賣傻,想要尋待時機脫離掌控,那人今日讓人當面為春琴下藥,便是要試探春琴是不是真的瘋了,又能将自己和蕭琳騙至縣衙,這樣梅音和冬兒便無人保護,真是好毒的心計!
“瑜兒,你可不能自己亂了陣腳,如今,就算是我二人快馬加鞭趕回外祖府上,想必那人也早已到達。國公府上滴水不漏,若不是我提前抽調了冬兒院中的守衛,就連你也是進不去的。”
“如今你身子還未好全,切不可急躁憂心——”
蕭瑜打斷了他說的話,無力說道:“我知道的,二哥,正是因為知道自己算錯了,已經來不及了,故而覺得怆然乏力。”
他埋下頭,言語之中深深自責。
“二哥,我又沒有護好她,就算是老天憐惜,再給我重活一次,我還是做不好……”
蕭瑜是蕭琳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自然知道他如今是真的心力交猝了,懇切勸慰:“你怎麽做得不好,冬兒和梅音不會有事,那人做這些,不過都是為了報複你,你萬萬不要讓他詭計得逞。”
他握住蕭瑜的手,這一握才知他的手冰冷汗濕。
蕭琳讓親衛快馬趕回國公府上,保護冬兒梅音與國公爺夫婦,又讓張兆再審那位看守,切記不可透露春琴的消息。
短暫休息後,蕭瑜強打起精神,打算再問春琴與郗恒有關的舊事,他心中的真相似乎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輪廓,只待一些細節确認。
蕭琳命禦醫為蕭瑜熬制了一碗湯藥,一侍女将其送至內庭,放在二人所在的石桌旁。
方才急火攻心,加之這幾日內力損耗,蕭瑜雖頭痛欲裂,可還是本能地察覺到了一樣,這個侍女的腳步聲為何比方才沉重了許多。
他擡頭看向那侍女,還沒開口,四枚烏黑的冷镖就向他和蕭琳襲來,那镖上絕對是淬了劇毒。
蕭瑜揮袖打掉冷镖,自是巋然不動,那侍女的衣服爆裂開來,一陣炫目後,先前刺殺蕭琳的黑衣人提着長劍站立在二人面前,殺心熾烈。
他身上有傷,鬓發散亂,似乎是剛剛經歷了一場鏖戰,腰後似乎挂着什麽東西,與冷徹的長劍一道在地上滴落暗紅的血跡。
見蕭瑜不語那人主動空口道:“衛蘭,你的身子這幾日如何了?希望你多睡了幾個安穩覺,因為過了今日,想必寒夜深深,你再也睡不着覺了,這樣的滋味,像你和二殿下這樣的王孫公子,象牙塔尖子上長大的人,大概是一輩子都體會不到吧!”
蕭瑜眉眼冷漠,淡淡道:“你怎知我沒有體會過?”
長夜難明的滋味,自他失去了冬兒,便體會了整整十年。
“衛蘭,如今我倒真的有點好奇你的身份,你放才叫二殿下什麽?二哥?你不會是他母家的堂兄弟吧?也好,殺你們這樣的人,我倒是一點都不愧疚了。”
蕭琳輕哼一聲,不屑道:“我們也想知道你是誰,竟敢如此嚣張狂妄,膽大妄為。”
親衛們大多被調遣國公府上,只有四人留下,如今由張兆帶領與縣府衙役一道将院中圍堵地水洩不通。
“我的名字?我早就沒有名字了,若是你們能早一點低下頭看看,說不定還能早一些知道我們是誰,如今,你們已經沒有機會了!”
蕭瑜依舊是不徐不疾,平靜說道:“我還是這樣回答你,你怎知我不知道?”
他眉眼低垂,面無波瀾,沉沉注視着對面站立的男子。
看着那人面上的神色由得意到遲疑,再到強裝勇毅的退怯。
“你想說什麽?”那人問道,胸口強烈的起伏着,壓抑着被道破後無能的怒火。
蕭瑜不緊不慢道:“張兆大人,當年郗恢墜崖而死的長子名叫什麽?”
張兆不知為何衛蘭會突然問起自己此人,只是前些日子蕭琳就曾派他詳實調查郗氏一族,因此清楚的記得郗恢墜崖而死的長子名為郗平駿。
“你就是郗平駿,不過不是墜崖而死的那一個。”蕭瑜低聲說道,仿佛平地乍起驚雷,包括蕭琳在內的衆人幾度愕然,最終看向這位“郗平駿”。
蕭瑜繼續說道:“你父親郗恢一脈與你伯父郗恒一脈當年遭逢變故,為歹人迫害,頂替身份,想必你當年雖年少,卻僥幸逃過一劫,這十幾年來便暗中蟄伏,潛心複仇,我說的對嗎?”
當下正是日光晴朗,卻又多雲霧,郗駿平面上晦暗不明,并無一字言語。
“這些年來,郗恢家中子嗣接連早夭,郗恒亦然,想必都是你的傑作,除卻這些還不夠,你安排春琴進入郗府為妾,接近郗恒身邊,更是要将他府中攪擾得上下不寧,家破人亡才肯罷休,對嗎?”
提起春琴,郗駿平面頰上的肌肉再度緊繃,眼刀剜向蕭瑜,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剝。
“衛蘭,你是一個聰明的人,我再沒見過比你還要可怕的人了,但是你們這樣的人偏偏也是最惡心的,永遠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好像你把什麽都看破了一樣。”
他頓了頓,冷冷說道:“你也配用這種好似惋惜的語氣提春琴?你把她逼瘋了的時候,慈悲的心腸去哪裏了?”
他話音未落畢,人已化作一道黑影,劍已化作一道寒光,疾沖向蕭瑜,兩人的速度都遠超過在場衆軍衛,蕭琳讓衆人不動,以免傷了蕭瑜,可是兩人打鬥時雙劍每撞擊一次,他心頭就震顫一分。
一番交戰,二人打得難舍難分,蕭瑜将郗駿平擊退,手中那柄劍也應聲而斷,他平靜地拾起斷劍,将其收回劍柄中,又将這把普通粗制的劍放在石桌上。
“你的劍呢?這是什麽東西!”郗駿平驚愕于蕭瑜的劍如此不堪一擊,以為他是有意保留實力,怒言道,“你是看不起我,覺得我不配與你一戰嗎?”
蕭瑜難掩急促的呼吸,卻依舊是風輕雲淡道:“我并不習慣用劍,這一點我早就告訴你了,我也無需看得上你,如果你偏要提起春琴的話,我想是的——”
他猛地擡眸,用萬般鄙夷的目光望向郗駿平:“你說我沒有慈悲,那怎麽你還叫着郗恒給她起的名字,郗恒又是如何品行惡劣之人,難道你真的不知?她還不到及笄之年就與人做妾,接連育有兩子,難道你真的不曉?”
“你說我逼瘋了他,又是誰逼她獻身歹人,她或許一樣背負血海深仇,可是她未必不對你恨之入骨,你真是狠心,将自己心愛之人拱手奉上禽獸口中,僅僅是為了驗證你的猜想,不惜在她的湯飯中下毒——你連一個被你逼瘋的人都不放過!”
蕭瑜輕蔑的冷哼一聲道:“扪心自問,我并不是什麽好人,更非良善之輩,可是比起你這個禽獸,我心中卻難得安然。”
此一番話畢,郗駿平暴怒,轉身幾招快劍,便将幾個意圖從身後将他擒殺的衛兵刺穿咽喉,臉上淋漓,盡是旁人的鮮血。
“是啊,你是懂得心疼你心上人的……”
郗駿平咯咯怪笑起來,臉上的鮮血也流入口中,此時的他倒是更像一個瘋子。
“你心疼她,怎麽不把她帶到身邊,你真應當帶上她,讓她親眼看着你是如何死在我手上的,不過也好,現在你就帶着這份後悔下地獄去吧!”
蕭瑜腳下的青石磚被踏得粉碎,周身蘊着化不開的戾氣。
他不相信郗駿平的話,他一點都不信!
郗駿平解下身後那個血淋淋的布袋,用劍挑穿,暗紅的血跡下,依稀可見那是一個人頭的形狀。
蕭琳此刻心中亦是翻覆如搗,想讓蕭瑜冷靜下來,可是聲音卻被逼壓在喉間,口中竟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怎麽不說話了?”郗駿平問道,“你心裏不會還在算計吧,算計我到不了國公府?算計我不會進了那間小院把孟小冬給殺了?你怎麽這樣愛算計,生生把她的小命都算計沒了?”
“怎麽?你不信是嗎?只可惜我帶不來她的全屍,但是我可以轉達她死前是怎麽哭喊不停的,她一直叫喊着,我刺她一劍她就慘叫一聲,只不過我的劍很快,她也就叫了那麽幾聲,後面就沒有叫喊的力氣了,她一直爬到她那個好姐妹身邊才咽了氣,真是可憐。”
“你派人去看她,可惜去晚了,那個時候,我早就把她殺了!”
他不給任何人講話的時機,旋即從懷中掏出一條染血的青紗,蕭瑜眼前也随之蒙上一層血紅。
那是冬兒衣服上的布料,那件衣服是他買給冬兒的,今日早上,他也為她親手穿好。
不,蕭瑜他不相信,他一點都不信!
“瑜兒不要——”
蕭琳的呼喊聲散在風裏,蕭瑜殺心充盈,從一旁官差手中奪得一刀,回身已與郗駿平纏殺在一起,記記都是殺招,招招直取郗駿平首級。在此攻勢之下,郗駿平很快便不得招架,連中幾刀,鬓發散亂,渾身鮮血淋漓。
見自己落了下風,郗駿平轉而從袖中甩出兩枚冷镖擲向蕭琳,一枚被蕭瑜打下,一枚被張兆拼死攔下,衆官差不敢以蕭琳的性命為賭,被郗駿平拉入戰局,借此混亂,反倒給了他喘息的時機。
他将那個布袋擲向蕭琳,同時将左手袖中僅剩的兩枚冷镖一并擲出,一镖擊穿了張兆的左腿,一镖擊殺距離蕭琳最近的護衛,趁蕭瑜去搶那布袋時,将刺向蕭琳的劍回殺蕭瑜後心。
“铛”一聲裂響,蕭瑜手中的鋼刀應聲而斷,刀刃碎片被他反擊回刺郗駿平。
便見那郗駿平用了一招歹記,搶回那布袋後将其中的人頭取出,擋在自己身前,蕭瑜來不及細想,剎那間,心頭一顫,前世記憶紛疊而來,如夢似真,他的身子早已經是強弩之末,如今強撐着他的,不過就是那份不相信。
叮叮脆響,竟是蕭瑜用斷刀攔下了那鋼刀碎片——
“噗”的一聲,血光暴現,郗駿平手中的軟劍反手刺穿的蕭瑜的心口,一個明晃晃的刀尖從他後心的單薄的衣料沖出。
蕭瑜閉上了眼睛,郗駿平放開了手,此一招得手,似乎二人都料到了,也都沒有料到。
心中的仇恨,此刻反倒沒有那麽深了,郗駿平猶豫了半晌,便毫不猶豫抽出了劍,輕推了蕭瑜一把,鮮血直沖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