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聞昌正雖然沒有明說, 但二人心知肚明是何事。
這些年來聞昌正雖然大刀闊斧進行了幾番改革,但都殃及不太到國公府。獨獨四年前,崇明十七年,他提出了将大都督府改為五軍都督府, 大都督府一分為五, 為“中左右前後”五軍都督府。
将都督府一分為五便也罷了, 還将調兵權分給了兵部, 而都督府只剩下了統兵權。
按理來說,謝沉這個兵部尚書平白得了都督府的調兵權,應當是個好事。
然而當年的大都督呂方, 是被謝沉撺掇着一同去跟崇明帝起事的人,二人是至交好友。結果功成之後, 崇明帝來了這麽一招,直接将呂方的權力分解, 而謝沉卻什麽事情也沒有, 甚至還從中跟着分了一杯羹。
呂方自然氣極, 當初分明是他和謝沉陪着崇明帝一塊起事,結果崇明帝事成之後擔心他功大,疑心他會再度造反, 竟然就直接散了他的大都督府。
反觀謝沉該怎麽顯貴就怎麽顯貴, 呂方見了自然以為是他們二人情誼相通,三人一起起事, 到頭來自己倒像是個橫插一腳的小人。
這個法子是聞昌正提出來的,謝沉同崇明帝說了好幾回萬不能行此法, 卻始終是沒有用。
謝沉和呂方本也是極度交好的兩人, 結果因為這一件事,呂方深覺遭受了謝沉的背叛, 以至于謝呂兩家至今沒再有所往來。
謝沉同呂方鬧成了如今這樣,可以說一半是因為聞昌正,一半是因為崇明帝。
想到了呂方謝沉也只是嘆了口氣,“過去的便過去吧,皇上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可終歸是我對不住徹公,他不願意再見我也全是我咎由自取。”
聞昌正見到謝沉傷感也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拿起茶水輕抿了兩口,後道:“今日來找國公爺是為了新政一事。”
在新政一事上謝沉如今尚且未表明他的态度,他不想參與此事。
謝沉雖功高勢大,但如今國公府中沒有一個出色的後輩,他實在沒必要摻和這些事給自己尋麻煩。
聞昌正知道謝沉心中所想,只是說道:“太醫說我或許時日不多了,若我一死,新政勢必不能再推行下去,如此,大昭積弊已經的陳年舊疾依舊不能療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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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沉沒想到聞昌正竟然已經病到了此等地步,他道:“首輔大人此話嚴重了些,怎會病到如此地步。”
聞昌正年過七十,已經算是長壽了,但他始終放不下新政,生怕自己一死,便沒有人能頂得住改革的壓力。
“我知曉國公爺身子正,新政必然不會殃及國公府......”
謝沉出聲打斷,“可只要出面支持,國公府必會遭到攻讦。如今謝家的小輩之中沒有能頂事的,我只想叫他們乘着祖蔭好好過完這輩子,也不想再去摻和這些了。”
聞昌正聞此默了聲,從前是有一個的,但全叫他們毀掉了。想到了謝瓊嬰,聞昌正不可遏制地猛咳了幾聲,外頭天已經黑了下來,下人們進來掌了燈。
謝沉見他咳得如此厲害,忙問道:“大人可還好,要喚太醫否?”
聞昌正只是搖了搖頭,他早就料到謝沉不會這樣輕易地答應,他道:“不求國公爺能出面,只望國公爺不要聽了舊黨的話。我曉得你是個聰明的人,若此弊病不除,大昭終将毀于其手。”
謝沉不知該如何作答,恰好此刻外頭來人禀告了謝瓊嬰一行人回來了。謝沉趁機轉開了話題說道:“我把瓊嬰喚來您見上一面?”
聞昌正知道話已至此再多說也沒用了,見到謝沉問他要不要見謝瓊嬰,沉默了良久,終究是搖了搖頭,道:“當初是我沒能教好他,不見了,回家了。”
謝沉不以為然,一邊扶他起身一邊說道:“這非您的錯,他天生就是個這樣的牛心左性。”
謝沉親自送聞昌正上了聞家的馬車,那邊聞清梨已經等在了裏頭。見到聞昌正,聞清梨再也忍不住苦楚,撲到了聞昌正的懷中哭道:“祖父,他為何變成了這樣啊。他從前那樣聰明,那樣的好,為什麽成了如今這樣啊!”
那時候的謝瓊嬰太好了,好到聞清梨怎麽也忘不掉他,任是誰都比不上那個時候的他。
聞昌正只是摸了摸她的頭,“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數,這便是他的命。”
聞清梨說道:“可是祖父,什麽叫命?祖父不是最應當不去信命的嗎?”
聞昌正從一介貧寒書生走到如今,他自己書寫了自己的命格,轉頭卻要別人去信命。
聞昌正的聲音沙啞低沉,昏暗的馬車之中,他的聲音帶着老者說教一般的神秘莫測,“有些東西,命裏有時終需有,命裏無時終需無。就算你拼盡了全力想要去争取,但在希望破碎的那一瞬間,你便感嘆,啊原來這就是別人說的命啊。”
回到謝府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清冷的風吹了一陣又一陣,帶動着樹葉發出蕭蕭聲響。走過影壁,後入垂花門,進了謝家二房的住所,宋殊眠與謝瓊嬰并肩走在回春澄堂的路上。
謝瓊嬰的衣服已經換了一套,他雖然沒有歸家,但陳維每日都會回來拿換洗的給他。今日出來得急,兩人的身邊都沒跟着丫鬟。
宋殊眠想到方才聞清梨那傷心欲絕的模樣,又思即先前謝瓊嬰總是抓着徐彥舟不放,她忽地蹿到了謝瓊嬰的跟前,雙手叉腰說道:“郎君不打算解釋一下?”
謝瓊嬰微微低頭看着眼前裝模做樣氣鼓鼓的女子,有些好笑道:“我解釋什麽?”
見他這副正氣凜然的樣子,宋殊眠心底微微發虛,莫非當真沒什麽?
謝瓊嬰說道:“當初我上春紅樓、教坊司也不見得你來管我,怎麽今天聞清梨一出來你就質問起我來了?”
宋殊眠煞有其事地說道:“這是不一樣的,你若當真是喜歡她們的話,那如今春澄堂就和大哥的院子一樣了。”
單單是謝瓊擇娶了海氏那樣強悍的妻子都能如此,若是謝瓊嬰當真放蕩好色,那麽春澄堂早不曉得得亂成了什麽樣。
又或許謝瓊嬰這樣矜貴的人,瞧不上青樓裏頭的人?
但聞清梨總歸是不一樣的,他們看上去像是年少相識的樣子。
往往少年時候的悸動,最是叫人難以忘卻。
月白的光輝灑在了兩個人的身上,見謝瓊嬰也不欲解釋,宋殊眠轉回了身又自顧自走着。聞家人來過,謝瓊嬰的心情有些不好,他看着宋殊眠的背影忽然說道:“她忘不掉的是從前的我,如今見了現在的我,她必不會再喜。”
少年穿着碧色錦衣,腰系寬帶,月影婆娑,在他的身上散着清泠泠的光亮。他的神色如常,只那雙眼睛像是蒙了一層淡淡的灰。
宋殊眠回了頭去看他,疑惑道:“從前的你莫不是什麽香饽饽不成?誰都要去貼你一下。莫不是打量着我沒瞧見過,來诓我的不成?”
謝瓊嬰聽了這話沒有生氣,只大步走向了她,“對對對,诓你的,好把你騙得死死地留在我身邊成了不?”
他說這話的時候面上全是不經意的調笑,眼角輕挑,恍若桃花。這話聽着半真半假,就連謝瓊嬰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出自真心。
宋殊眠只當他又在說渾話,少男少女并肩而立,雖上不得多麽美好,但也好再也不如前幾日那樣恨不能拔劍相向。
當初謝瓊嬰剛過完了十五歲的生辰便入了國子監讀書,那年剛好徐彥舟也在。許是因為謝瓊嬰去了國子監的緣故,皇太後放心擔心別的老師不能很好地教養于他,便托了聞昌正去國子監開個小班,讓首輔親自來教她這個最疼愛的皇孫。
聞昌正在學生面前是極端的嚴厲,不管你什麽皇子皇孫、皇親國戚,凡是讀錯了什麽,抑或是做錯了什麽便要罰跪。謝瓊嬰并不害怕聞昌正這樣的老師,總歸錯了便是錯了,處罰也是天經地義。
謝瓊嬰早慧,很早的時候便洞悉人事,可無論他的心智再如何成熟,那時候尚且也不過只有十五歲,知曉聞昌正嚴苛,他便努力做到最好,只是為了得到一句老師的稱贊。
他像是一個幼稚的孩童,拼盡了全力只是為了得到老師一個肯定的眼神。但整整一年,在校驗中得到一甲、寫出了一篇又一篇超群絕倫的策論......無論他做得多好,聞昌正都不曾對他笑過、誇獎過。謝瓊嬰心中并非沒有委屈,卻也不曾對聞昌正生出怨怼之心,只是想着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
當初在國子監一衆學子之中,若謝瓊嬰稱第二,便沒有人敢去稱第一,就連徐彥舟也不能與之相比。
但結果呢,就像是物極必反,當年的謝瓊嬰有多麽的為人稱道,現在的謝瓊嬰就有多麽的讓人談之色變。
謝瓊嬰最後自然也不會再去國子監讀書,而聞昌正的誇獎他再也不會需要了。
聞昌正走後,謝沉回了榮德堂的裏屋,卻見長寧正等着他。
燈火明明滅滅,照得長寧神色不定,她正坐在椅上,見到謝沉從外頭進來了問道:“他來找你說的什麽事情?”
謝沉進了屋子,見到長寧一副想要發難的樣子,便道:“他好歹也是首輔,你對他還拿什麽大?今人來了,也不出去見個禮,傳出去叫人見了像話嗎?”
謝沉沒有坐到長寧的身邊,只是繞到了裏面衣架那處,一邊脫着外衫一邊對長寧說話。
長寧聽了這話起身到了謝沉的身邊,聲聲責問,“我對他拿大?也不看看我的兒子被他教成了什麽樣,我沒去把他聞家燒了都是給他們臉了,今個兒倒還敢來這裏尋不痛快。”
當年謝瓊嬰好好的人進去國子監,出來的時候就成了這副樣子,長寧自然覺得是聞時正教壞了他。
總歸這處也沒有外人,長寧這會說起話來言辭也十分激烈。
謝沉聽得眉頭直皺,“你這都說的什麽話?!他自己這樣不學好,反而去怪罪老師?說出去也不叫人笑話。”
長寧聽了這話更是生氣,指着謝沉罵道:“你那眼睛都快粘在了你大兒子的身上,他不學好?他當初那樣好的時候你瞧得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