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方才杏嬷嬷已經把在榮德堂發生的事情告訴了長寧, 她本就氣在頭上,宋殊眠答應和離的舉動更是惹得長寧盛怒。
她一掌将宋殊眠打偏了頭去,那張保養得當的臉上因為折騰來折騰去的緣故,也終于出現了一些疲憊, 她指着宋殊眠罵道:“你這人好生涎皮賴臉, 你以為你這樣的身份就配的上嬰哥兒了?如今能嫁進謝家當正妻是你幾輩子修過來的福分, 整日鬧和離, 非要我把你打殺了去才甘心是不是?!”
宋殊眠只是捂着被打了的半邊臉,也沒有說話吭聲。長寧氣在頭上,再說恐怕就不是一個巴掌那麽簡單了。
旁邊謝沉看到宋殊眠挨打, 扯了長寧說道:“你把氣撒在小輩身上做什麽?叫他們和離也是我說的,你怎麽不來打我?”
長寧聞此, 狠狠地甩開了他的手,作勢也要往他的臉上打去。
謝沉沒想到長寧真要動手, 好在動作迅速截住了她, “你瘋了不成?竟連我都打。我管教自己的兒子還不成了?!”
長寧打不到他, 只能用眼睛狠狠地剜謝沉一眼,“管教管教,沒有管, 何來教!就數你胳膊肘往外拐了, 若是我的兒子有什麽三長兩短,我告訴你, 我要你們都別想要好過!”
謝沉來了氣,“你是有天大的本事, 我不消得和你多說!”說罷甩開了她的手拂袖而去。
長寧看着謝沉離開春澄堂, 轉頭看向了一旁的宋殊眠,她厲聲說道:“往日有嬰哥兒護着你, 倒是叫你不知天高地厚。你當誰都把你當成了寶是不是?如今我再不教你做人,你倒是不知道這裏是國公府了。”
寶?究竟會有誰把她這樣的人當成寶?
長寧沉聲道:“現在開始你就跪在這裏,三公子什麽時候醒過來你就什麽時候起來!”
宋殊眠看着長寧怨毒的眼神,便知道今日是少不了一遭罪要受的了。
她只不過是想要和離,究竟有何錯?宋殊眠的脾氣早就被這個吃人的國公府磨沒了,官大一階都能壓死人,她又憑什麽和他們抗衡。就如長寧的巴掌能輕而易舉地落到她的臉上,但打不到謝沉的臉上一樣。
她從來都沒活路的。
長寧冷聲對下人吩咐道:“給我盯着她,人要是昏了,就給我擡進去弄醒,醒了以後繼續出來跪。誰敢包庇,我就打死他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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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地上已經積起了一層厚厚的雪,天上也還飄着瓢潑大雪,這樣的天照這麽一個跪法是會死人的。
沛竹想要求情,宋殊眠先一步制止了她,往地上跪了下去。
長寧見她如此,神色稍霁,離開此處。
長寧走後,宋殊眠讓晴萱把沛竹拉了進去,她在這裏一會恐怕又要做了傻事。
天上的大雪稀稀疏疏地飄下,飛雪融融,很快就落滿了宋殊眠的身上。午後的太陽很大,照得那些落在她衣襟上的雪很快就融成了雪水,黏黏膩膩地在沾在身上十分難受。
大年的雪不連着下個十來日斷然不會停,宋殊眠不知道謝瓊嬰什麽時候能夠醒來,可他如今定巴不得自己被凍死,醒來了之後,也不會同她有什麽好臉色。他一定覺得自己不知好歹,他都待她這樣,她竟還想着要和離。
宋殊眠迷迷糊糊想着這些,她不知道自己已經跪了有多久,只是天好像已經黑了,黑得徹底,偌大的園子裏頭阒然無聲,冰天雪地之間只有她一個人跪着。白天的時候倒還好一些,可到了晚上,沒了太陽,她身上就冷得不行。
宋殊眠整個人已經快要成了一座冰雕,就連手指也彎曲不了,撲天的寒意差那麽一點就能把人壓垮。
大黃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屋子裏頭跑了從出來,身上還穿着宋殊眠前些日子得空時候給它做的大紅棉襖,這會看着比往日裏頭的時候更加喜慶一些。
它跑到了宋殊眠的跟前,就在她的身側趴下,吐着舌頭喘着粗氣。宋殊眠這一刻已經再沒了對狗的恐懼,因為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快要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她甚至還低頭笑着對大黃說道:“我好冷啊大黃......你可以過來我的身上嗎?”
宋殊眠的聲音輕得不像話,但大黃不但聽到了,還像是聽懂了一樣。它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宋殊眠的身上,宋殊眠的手僵硬得不行,費了極大的力氣才擡起了手搭到了大黃的腦袋上,極輕柔地撫摸兩下。
大黃似有所覺,奮力地回應着宋殊眠的撫摸。
一片白茫茫之際,母親父親,祖父祖母的身影似乎在眼前顯現,周遭的場景變化成了宋家老宅,那是她夢中的極樂園。
她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只能看見他們的身影在漸漸朝自己走近。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熬不過去了,眼睛裏頭終也帶了幾分解脫的笑意。
事到如今,這樣子的下場,也沒什麽不好的,死在了最好的年歲,從最困窘的境地之中解脫了出去。
只希望不會有人同她在泉州的老祖母說這個噩耗,不然她又該說自己不懂事了。
宋殊眠摸着大黃的手已經沒了動靜,身子僵硬的彎曲不了一點,眼皮也重得快要擡不起來了。
白雪落滿了京都,似是重重雲暮墜落,宋殊眠将要倒下的那一刻看到了屋子裏頭有人朝她奔了過來。
她看着他好像摔倒在了地上,再後來她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謝瓊嬰醒過來的時候旁邊只有席月守着,而晴萱在別處看顧着沛竹,他未曾見得宋殊眠,以為人是被謝沉送走了,轉頭去問才知道人在外面跪了快有整整一日。
宋殊眠這樣的怕冷,竟然就這樣跪了一日。謝瓊嬰的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這樣的天,她撐不了這麽久的啊。
謝瓊嬰顧不得身上的傷痛,奔到了雪地之中攬住了恰要摔倒的宋殊眠,看到宋殊眠阖了眼他身心懼痛,凄聲喊道:“來人啊!快來人救她啊!”
腦中所有的理智都已經潰散,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她死啊,怎麽會變成如今這樣啊。
淚水決堤,他哭得撕心裂肺。
宋殊眠的臉已經灰白,長長的睫毛上面還落着幾點白色雪花,她的唇上沒有一絲血色,此刻正如一個還未上色的瓷娃娃一般,沒有絲毫的人氣。
背部的疼痛絲毫不及眼前的痛。
謝瓊嬰感覺到了懷中人的僵硬,他又慘叫,似是痛到了極至。
世人都說他謝瓊嬰是天生的好命,是天底下頂金貴的人,究竟是為什麽要把自己作踐成了如今這樣啊?
謝瓊嬰出生于國公府,是長寧的獨子,有個皇帝舅舅,還有個愛他如命的皇祖母。這樣的福分,是別人幾輩子也求不來的。
早年的時候謝瓊嬰還不是如今這副樣子,他懵懂純良,品行端正,聰慧于常人,打幼年之時便通人事,是個生來矜貴、意氣風發的少年郎,也是個為了博得老師一笑的高世之才。
他有自己的抱負,曾也以自己老師為榜樣。
彼時白衣少年郎,曾許人間第一流。他知古今,通人事,會策論詩賦,甚至就連武也會......他會的東西很多,他不僅會,還能做到最好。
他生得又好,瓊林玉樹,愛穿白衣,帶着白金抹額,恍若天神下凡。十五歲前,認識謝瓊嬰的人都說他是冠絕古今的無雙公子。
十五歲的那一年發生了什麽?謝瓊嬰那一年在國子監被聞昌正教導,整整一年他被聞昌正針對冷眼相待。這件事情雖并不會動搖謝瓊嬰的道心,但終歸是磋磨了他的少年心氣。
他不知道聞昌正為什麽要這樣對他,他哪裏做的不好嗎?終于有一天,宮中傳來了大都督府改為五軍都督府的消息,謝瓊嬰一瞬間便明白了,聞昌正他忌憚當年的功臣,忌憚國公府,也忌憚自己。
就僅僅是因為這個,整整一年聞昌正都對自己沒有什麽好臉色。
謝瓊嬰極力做到最好,去讨聞昌正開心。然而一切都背道而馳,想來在聞昌正的眼中,謝瓊嬰越好,他卻越是忌憚,越是讨厭。
謝瓊嬰不死心地去找聞昌正,卻見得他正在和徐彥舟說笑,這副親切的樣子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
他終究是沒有問出口,幾乎落荒而逃。
謝瓊嬰一如往常上學,聞昌正私下問學子,“若是呂都督不願意分權怎麽辦?”
呂家就算不願意又能如何?還不得乖乖聽話。謝瓊嬰知道,聞昌正只不過是想要試探他的态度。
可他卻還是執拗說道:“呂家是功臣,卸磨殺驢一事終究不上道,不願也是常理。”
徐彥舟道:“莊子有言,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如今大勢既成,只能坦然接受。”
徐彥舟似是在說呂家,卻又像是在對謝瓊嬰說。
謝瓊嬰在國子監呆了約莫一年左右的時間,他知曉了聞昌正的心思,不願再呆下去,他去求皇祖母,皇祖母卻說不可以,她說聞昌正是個好老師。
他想起來了,聞昌正是皇祖母弄去教他的。
謝瓊嬰一時之間失了神,恰旁邊給他倒水的宮女不慎把水灑了出來,皇太後震怒,令人直接将宮女拖出去活活打死。
謝瓊嬰跪在旁邊一直哭喊求情,卻始終沒用,只能眼睜睜看着那個宮女沒了氣息。
若是真的疼愛,怎麽會這樣?
謝瓊嬰顫聲問道:“皇祖母,她不過是不慎灑出了水罷了,何至于取了她的性命?”
“至于。”
“那往後不論我做了什麽事情,皇祖母都能容許是嗎?”
仁聖皇太後笑着看向了謝瓊嬰,那個笑卻讓謝瓊嬰渾身發寒,她說,“你是頂頂尊貴的金枝玉葉,皇祖母自然容許你做所有的事情。”
謝瓊嬰得到了皇太後這個答案之時便什麽都知道了。
什麽金枝玉葉,從來都是個彌天大謊。
他的皇祖母,也在忌憚他。她和聞昌正是一起的,一個打磨他的心氣,一個給他至多的寵愛,讓他爛掉廢掉。
謝家不能夠有太多的命世之才,謝瓊嬰這一刻終于明白,自己要是太過出色那便是給謝家帶來了麻煩。
父不以他為子,老師不将他看做學生,祖母也從來不曾将他當作外孫。謝瓊嬰的心中亦有自己的少年之氣,只是在那個時候全然坍塌。
皇太後用那個宮女的命,誅了謝瓊嬰的心。
他過早地知道了自己的人生走向,心中的苦難憂愁始終無法排解。在知道了這個可笑的謊言之後,謝瓊嬰道心破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入無間地獄。他什麽也做不了,也什麽都不能做,他只能遂了他們的心願。
謝瓊嬰荒唐了四年,這四年早就将自己的心變得麻痹不仁,他原以為這一輩子就這樣荒唐地過去了,随便娶個妻子亦能過日,但宋殊眠出現了。
宋殊眠關心他,愛護他,他雖然知道這是假的,可晚上的天那樣的黑,他就是想要她能夠陪在身邊。這是愛嗎?他不知道,他只是執拗地認為,宋殊眠就是屬于他的,她也只能是屬于自己的。
可他就要害死她了。
謝瓊嬰啊謝瓊嬰,你是怎麽活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啊。
不會有人記得從前的謝瓊嬰是什麽樣,就連謝瓊嬰自己都不記得了。
但他知道若是從前他真的愛護一個女子,絕對不會讓她置于如今這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