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杜風似乎一夜之間老了十歲, 面上皆是疲态,他的眼角處似挂着一顆豆大的淚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曉得我不是個好人, 但我确确實實沒有做過這些, 我知道皇上是想要一個靶子, 把新政推下去。我死了沒事, 反正這麽些年也活夠了。只是我的兒女們如今才這樣大的年歲啊,為何非要殺我們至此等地步!”

杜風的聲音虛若游弦,這會也就只剩着一口氣了。他原先本是想叫杜鶴安去求謝瓊嬰出面轉圜清丈土地一事, 可到了後頭經過杜嘉樂的一番肺腑之言便也做罷,不就是錢嗎, 再掙就是了,大不了小老婆們都不要了。

但他後來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如今這樣, 朝廷給他定罪:收買官員, 幹擾新政, 謊報田地......就這樣将他抄家滅族。

他不認罪,他們便給他施加酷刑逼他認罪。

他受盡了酷刑也不肯松口,卻在他們說要對杜鶴安也施刑的時候認了這莫須有的罪。杜鶴安這繡花骨頭, 沒兩下就能給人打死了, 何苦讓他遭這些罪。

杜風認了,他不認也得認。

這樣的世道, 他們哪裏有什麽活路啊。他們是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他們是執權者手上的棋子, 只能任他們擺布。

只要他們的眼睛盯上了自己, 沒有這回,也會有下一回。

謝瓊嬰先前見過杜風幾面, 這會只聽他帶着長者的慈愛懇求道:“少允啊,我知道我活不了了,你能不能救救鶴安啊,他如今才十九歲啊,還有嘉樂啊,她才回來沒幾年啊,其他的孩子我也不敢奢求了,只求你救救他們倆吧......”

宋殊眠聽到這話終于忍不了,轉身過去以帕拭淚。

杜鶴安見到往日裏頭氣焰熏天的老爹如今都這樣了還在為他求情,他心中苦痛萬分,卻還是在笑,“瓊嬰,你別聽他的了,我活不活真的不打緊的,你救救嘉樂吧,她真的太苦了。嘉樂七歲那年,懷荷大街,是我沒看住她,讓她被人拐跑了。或許是我的聲音太小了,喊了很久很久,也找不回她。她好不容易回來,還沒過上幾年的好日子,不能就這樣子死了啊。”

杜鶴安的眼中似乎有淚光閃爍,見謝瓊嬰不說話他急道:“你答應我啊,謝瓊嬰,你答應我會救她啊。”

杜家滿門抄斬是聖旨,他怎麽救啊。謝瓊嬰不忍心看杜鶴安這樣,良久才點了點頭。

杜鶴安見到謝瓊嬰點頭才放心了,畢竟謝瓊嬰從來都不騙他的。他既然應下了,那杜嘉樂就是能活。

杜鶴安過了許久又說道:“謝瓊嬰,你振作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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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牢裏頭靜得沒有聲音了,杜鶴安的話顯得十分突兀,他看着謝瓊嬰認真說道:“我雖然糊塗,但一直都曉得,你和我不是一路的人,我是真愛玩愛耍,但你不是啊,我說你這混賬日子也過了四年,已經夠了,走出來吧,往後別再錯下去了。”

謝瓊嬰面色已經灰白一片,“杜鶴安,是我害死了你們啊。”

杜鶴安聽到這話确是在笑,笑到眼角都沁出了眼淚,“哎呦喂,大佬。你可千萬別這樣想。縱我早早就知今日有這樣的結局,也不後悔認你這個朋友啊,只是你別日子久了就忘了我,每年可要記得給我倒幾壺酒下來,杜康什麽的你可別舍不得。還有啊若你真過不去這道坎,那千萬要支愣起來,往後要來給我家來翻案啊!我爹是黑心,卻沒有做這些事,他被安了這個罪名死得也是不清不楚的。”

謝瓊嬰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這處出來的,到了門口之時,迎面便是萬丈光芒,和裏面黑漆漆的地方宛若兩個世界。宋殊眠和謝瓊嬰都聽到了杜鶴安在放聲大笑,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從牢房裏頭傳了出來。

“此一別,山一程水一程。”

“自此三千裏路,君相潇湘我向秦,你千萬不要來送我!”

杜鶴安叫他別去再送他了,他不要讓他看到他被斬首的樣子,那樣,對二人來說,都是一種殘忍。

宋殊眠側過頭去看身側的謝瓊嬰,聽到了這話他的身形搖晃了幾下,看着就要支撐不住了,宋殊眠趕緊上前撐住了他。

謝三爺一直等在外頭,天氣大寒,他搓了搓快要凍僵的手,見到謝瓊嬰這樣也知道他心裏頭難受,只是嘆道:“這些時日是多事之秋,都察院的奏章一呈了上去,皇上就龍顏大怒。知曉青良也牽扯到了這件事之後,還破天荒的和二哥吵了一架。沒法子啊,誰叫杜家只是商人呢,自古以來,太過有錢的富商都沒有什麽好下場,如今西北那邊戰事疊起,要軍需。”

他搖了搖頭,暗忖跟他說這些做什麽呢,最後也只是說道:“你好好回家養傷吧,我年輕時皮癢也挨過這家法,十棒子就把我打得半死,你這樣鬧騰來鬧騰去,這病什麽時候能好啊。”

說完這話他轉身就要領着謝瓊嬰出去,卻聽得謝瓊嬰的聲音從背後傳來,“罪定得這樣快?你們有證據嗎?說杜風賄賂官員,幹擾新政,難道僅僅是因為謝瓊霖的一句話嗎?”

謝瓊嬰心裏什麽都明白,但他還是不敢相信,就因為這樣,就只只是因為這樣。

說杜家犯了錯,可沒有證據就把他們全都抓到了大理寺強行讓他們認下了罪名。能這樣嗎?可以這樣嗎?

謝三爺沒有回過頭去,只是說道:“少允啊,你怎麽還不明白呢,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啊。證據什麽的,根本就不重要啊。”

即便沒有證據,可只要他們說他有罪,那便是有罪。在這一刻,王權狠狠地淩駕于公法之上,聞昌正口中所謂的“懸法于衆”被狠狠踐踏。

謝瓊嬰笑了一聲,這笑與以往太過不同,夾雜着許多難以說清的情緒,他冷聲嗤道:“這就是帝王,這就是天家。”

謝三爺急得想要捂了他的嘴,卻只聽見謝瓊嬰道:“我要去見舅舅。”

謝三爺知道謝瓊嬰不會那樣輕易放過此事,他蹙眉問道:“你去做什麽?皇上再疼愛你,在國事上面也不會由着你胡來。”

謝瓊嬰道:“我心裏有數。”

他對謝三爺說道:“煩請叔叔幫我把她送回家先吧,我進宮尋舅舅一趟。”

宋殊眠扯着他的衣袖說道:“謝瓊嬰,我同你一塊去。”

此次的事情不比上一回,若是去了,少不得要受些罪,謝瓊嬰拂開了她的手道:“你回家等我就好。”

宋殊眠知道此遭入宮定不得舒坦,若是從前她必然是要躲得遠遠的,但今日她卻想要陪着謝瓊嬰一同去。

她固執地不肯走,兩人無聲地對峙。謝三爺看不下去了,說道:“算了,你就讓她跟着一起吧,你這樣,還是讓她在身邊看顧着一些吧。”

謝瓊嬰見此,只是看了宋殊眠一眼,也不再說擡腿便往外走了,宋殊眠便跟了上去。

年後的冬天更是寒冷,整個皇宮全是白茫茫一片。

謝瓊嬰一身湛黑長衫,外頭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腰間一條寬帶勾勒的身形颀長。分明才過去了幾日,周身的氣度卻同之前全然不同。

小厮陳維将謝瓊嬰的腰牌遞給了午門看守的官兵,見是謝瓊嬰來了,便恭敬地放了行。

兩人一路無話,被帶去了乾清宮。因為放了年假的緣故,現今宮裏頭的宮女太監們這會匆忙往來,忙着各自的事情。

乾清宮門口的小太監見到謝瓊嬰來了,垂首說道:“三公子,這會皇上正和幾位閣老商議政事呢。您是要先去皇太後那裏還是去偏殿等會呢?”

謝瓊嬰沉聲說道:“不用了,我就在這裏等着吧。”

那小太監是跟在掌印太監李進身邊的小太監,察言觀色的本事跟着幹爹學了個透徹,見到謝瓊嬰這樣說也不再多說,只恭敬地退到了一邊。

風雪有些許大,在這個透骨奇寒的時節,兩個人身上都沾了不少的毛病,這會站在殿門口都快被風吹散了骨頭。宋殊眠前些日子被罰跪後挨得凍始終好不利索,染上了咳疾,這一會被風吹得忍不住咳了幾聲。

謝瓊嬰見此,側過身去把她的帽子壓得更實了一些,将她身上的鬥篷也攬得更緊了一些,嘴上卻依舊是不饒人,“今你跟我來了可讨不得什麽好,做什麽來受這個苦呢?”

宋殊眠的臉被鬥篷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了一雙圓眼,她沒有回答謝瓊嬰的問題,只是看着他問道:“真的沒辦法了嗎?皇上和皇太後不是最疼你了嗎,求求他們也不行嗎?”

謝瓊嬰用僅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沒用的,他們在這些事情上面向來不心軟。只有冤枉了你的人才知道你有多委屈,斬草除根,他們不會給杜家留活口的。”

天家無情,當初崇明帝是踩着其他四個兄弟的屍骨才登上這個皇位,他比誰都懂得這個道理。

“那你來尋皇上做什麽?”

“因為我答應了杜鶴安要救杜嘉樂。”

宋殊眠想到了杜嘉樂,她那樣的懂事,若是知道自己的家人全都死了,只剩下了她的話,該是怎樣的崩潰啊。這種苦楚宋殊眠也明白,光是想一想都覺得讓人窒息了。

兩人并肩站在大殿門口,有些許的風雪飄到他們的身上,落在他們的肩上。生了病之後,兩個病號的臉上都帶着幾分蒼白,這會白蒙蒙的光透過無邊的天際照在他們的臉上,更顯得他們的臉白淨無瑕,恍若璞玉。

不知道等了多久,裏頭終于傳出了動靜,想來是內閣的會議開完了。

幾位年紀稍大的閣老從裏頭相繼走了出來,見到謝瓊嬰在這處都露出了不喜。

這些閣老們最诩人間正道,謝瓊嬰這樣的人自然是入不了他們的眼。

四五位閣老從裏頭走出,最後面的那位便是聞昌正。

許是過了年,他的身上也沾了幾分的喜慶,看着沒有前些時日那樣病重了。

見到聞昌正,謝瓊嬰的眉眼不可遏制地冷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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