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六十四章
日子到了二月中旬, 天氣也逐漸暖和了起來,沒有先前那樣寒涼。
西北蒙古那邊的人上一回趕走之後便消停了一段時日,許也是被打怕了,短時間內也沒敢再來進。西北戰事安定, 北疆總督特批呂知羨在京都待到三月再回。
自從先祖開國之後, 南征北剿, 開疆擴土, 好不容易将西北蒙古趕至塞外,但到了本朝,蒙古新上任的可汗俺答汗又觊觎大昭疆土, 時常進犯,崇明帝便和文武百官商量, 特在西北一帶設北疆總督一職,派中央高級官員出任, 官正二品, 在三司之上, 管西北總務。
總督系文武體系,既能管文又能管武,他掌管邊疆庶務, 自能安排麾下的将軍行程往來。
呂知羨雖為少年将軍, 卻也只是從五品的官,還是個實打實的武将。
在大昭武官天然就是沒有文官體面。
他這一廂方回京都二十天左右, 朱睿江就已經登了一回門,呂知羨躲開。朱睿江回去之後沒兩日又遞上了一副拜帖, 呂知羨又稱病不出。
朱睿江幾次三番找來, 昨日又遞上了帖子,事不過三, 若要再推,也說不過去了。
出門前,呂知羨還在呂老夫人跟前,他常年在外,如今呂老夫人年事已高,能多往她的跟前湊會就湊一會吧。
呂老夫人問道:“縣試的榜放了沒?”
呂知羨道:“還沒呢,明日才放。”他知道呂老夫人是在關心謝瓊嬰,只是說道:“知道您急,但您也先別急。他既能過了前面幾關,那可見當初的學識還沒落個幹淨。既如此,後頭的事情也沒甚好擔心的了。”
呂知羨雖為武将,但心思細膩,呂老夫人聽了這話也點了點頭,見呂知羨如此,她擡眉問道:“分明是還在關心人家,往後真不同他好了?”
陽光透過窗棂,灑進了堂屋裏頭,斑駁光點照在地上,入目皆是暖黃。
呂知羨被這話問得愣住,思緒被拉扯回了從前。
“我要離開京都,你當真不和我一起走?京都非是夢中鄉、心安處,于此終将惶惶一生,究竟為何而留。你亦會武,離了國公府,還怕自己闖不出一片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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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呂方指着謝沉鼻子罵的時候,呂知羨亦是和謝瓊嬰大吵了一架。
冰天雪地,而陽光明豔,呂府後花園湖邊,水榭之內,兩人面對面而立,謝瓊嬰被呂知羨質問得幾乎擡不起頭來。
良久謝瓊嬰才出聲,“非你之鄉,為我之鄉。”
呂方已經降職,呂知羨怎麽折騰都可以。但他不行,他只有妥協,所有人才能平平安安。
呂知羨氣笑了,“你是不是也瞧不起武将,還想着入翰林?”
大昭崇文,謝瓊嬰一身的絕學,他留在京都自是能平步青雲,憑什麽去打仗?呂知羨以為謝瓊嬰是不願意舍棄眼前的安穩,以為他還想憑借自己的才能闖出一片天來,殊不知人早已心死。
文官們瞧不起呂知羨,呂知羨亦瞧不起文官。就是那些個文官整日裏頭琢磨這些,琢磨那些,最後琢磨出來了這麽些個結果。
武将在前頭上陣殺敵保家衛國,而他們在後頭玩弄權術,勢要争得不死不休。
他看着謝瓊嬰這樣,亦是把他當作那些道貌岸然的文官。
“好好好,算人心窺生機,你入你的翰林,跟他們争去搶去,最好能撐住了他們的猜忌,別叫他們吃得骨頭都不剩了。”
謝瓊嬰從始至終除了說了那一句話之後就再也沒有開口,最後呂知羨氣極,推搡了他一把就憤然離去。
呂知羨理所當然的以為謝瓊嬰會抗争,他是誰啊,他可是謝瓊嬰啊。
可他在西北待了兩年之後再回來之時,謝瓊嬰就成了那副死德行。
他想過京都裏頭任何一個人會是那樣,獨獨謝瓊嬰不會,但偏偏也就是他成了那樣。
人不人鬼不鬼,這樣活着比死了還難受。
那天是他們最後一次說話,那時候的天也如今日這樣好。
呂知羨将視線從地上的那道光上移開,差不多到了赴宴的時間,他沒有回答呂老夫人的話,起身就要往外出走,呂老夫人終是出聲,“知羨吶,瓊嬰他......他太苦了......”
呂老夫人話還未說完,呂知羨頭也未回就打斷了,“他吃好喝好,苦什麽?天地百姓,萬物刍狗,死在了邊疆的無數少年士兵......他們都未曾喊過一句苦,謝瓊嬰他憑什麽說苦?”
呂知羨轉回身去看着呂老夫人說道:“如今這樣,全是他咎由自取。”
“就是因為喊不出苦,所以才苦啊!許多時候,不是只有刺你一刀,剜你一塊肉,你才能喊疼。不是非要家破人亡,生離死別才能喊苦。”呂老夫人哀聲說道:“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本該成而登天,如今這樣,憑什麽不能喊苦?”
呂知羨聽了這番話愣在了原地。
他喉中微哽,最終還是大步離開了此處。
朱睿江邀了呂知羨去茶園聽戲,今日也沒甚人來,只有太子妃陳耽文和朱睿江一起。
這種事情本該只由皇太子一人安排便是,但陳耽文生怕朱睿江轉不動腦子,說了些什麽得罪人的話。又因不過是想試探呂知羨對二皇子的态度罷了,讓詹事府的人陪同,目的又是太過明顯,幹脆自己跟上了一起。
茶園內,戲班子咿咿呀呀在露天戲臺上唱着戲曲,戲臺依水而建,清風拂過,水波蕩漾。
朱睿江問道:“武德将軍回京數日,近些時日可是一直在家中?”
呂知羨對皇家的人心中生厭,連帶着這些梨園鼓吹聽着都帶了幾分吵鬧,聽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總算等到了朱睿江開口,他放下了手上的茶水,回道:“臣常年不在京都,除了族中兄弟之外也無甚好友,又還能去何處?”
朱睿江試探性地問道:“所以便是說一直在家中?”
朱睿江是想知道呂知羨有沒有同二皇子那邊的人往來罷了。
呂知羨忽地擡頭,正對朱睿江考究的視線,他的視線太過于透骨,以至于把朱睿江打得措手不及。
朱睿江尴尬地咳了兩聲,又故作無事地拿起了手邊的水杯裝模做樣喝了一口。
光是被人看了一眼,就成了這副模樣。下一任的大昭帝王,實在不算得上沉穩聰慧。他這樣的性子,就算有個皇後母親,次輔外祖又有什麽用呢?
黨争黨争,只怕最後争得就連渣都不剩下。
就算是最後算他好運,走上了皇位......他又擔得住這個位子嗎?
呂知羨收回了視線,也不再唬他,看向了不遠處的戲臺,他淡淡道:“皇太子殿下,臣實在是沒有必要騙你,你若是不信派人去問問就好了。”
朱睿江忙道:“不不不,溫荀兄,我沒有不信你。”
陳耽文坐在朱睿江的身側,不動聲色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他搖了搖頭。
以他們如今這樣的關系來看,朱睿江這樣實在像是在套近乎,君主對臣子如此,實在是不應該。
朱睿江知道自己一時着急就說錯了話,他有些喪氣,噤了聲。
陳耽文知道呂知羨并不想要多說,如今能在這裏坐這麽久,也不過是礙于他們的身份不好推辭罷了。
她也不再轉彎抹角,見呂知羨無意與他們多做周旋,便直接問道:“方才武德将軍說京都沒有好友,可我先前曾聽聞武德将軍先前和少允交好,難道回京之後也沒有往來?”
陳耽文稱謝瓊嬰為少允,這等親昵稱呼無非是想告訴呂知羨,皇太子和謝家交好,亦是想看看呂知羨同謝家的态度。
呂知羨的眸色很深,鼻子高挺顯示出男性的剛美之氣,因着陳耽文的這句話,他盯了她良久,陳耽文也不懼他眼中的淩厲,就這樣回視于他。
呂知羨忽起了身躬手說道:“臣說不曾與人往來,那便是不曾。臣只識得謝家的三公子,謝少允是誰?臣不識得。”
陳耽文依舊不放過,“當初少允認呂都督做義父,你亦是認謝國公做父,難道是假?”
戲曲到了激昂部分,戲子尖細的聲線烘地氣氛愈發焦灼。
呂知羨眼眸之中寒氣越深,“太子妃娘娘,你也說了是當初。臣都已經去了西北,為何還不肯放過,要咄咄逼人至此?臣是武将,威脅不了你們。”
一個常年不在京都的武将,手上的将都是總督給的,能威脅他們什麽?況且呂知羨的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不管是皇太子還是皇二子,呂家和他都不會有所往來。
陳耽文聽到呂知羨這樣說,終笑了笑,“武德将軍此話嚴重,不過是同你閑話幾回,怎就至于如此誇張。”
呂知羨看他們一眼都嫌煩,拱手告退,“既然如此,臣也不再多留,殿下和娘娘自行安好。”
陳耽文見好就收,見呂知羨如此,也不再留人。
那邊朱睿江見人走後方松了口氣,就見陳耽文沉着臉都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