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烏夜啼十三

烏夜啼十三

他們沒有注意到,自他們腳下,卷起了細小的氣旋,風越來越大,直吹得飛沙走石,一些細嫩的樹枝甚至都被吹折,消失在茂密的森林中。

每個人都被吹得睜不開眼睛,死死抱着身旁的樹木,或者胡亂拉着其他村民的胳膊腿,才勉強沒被這陣狂風吹得倒飛出去。

莫念反應迅速,一手揪住無為老頭的道袍,一手拽住汪小劍的衣領,将二人拽了回來。

莫念腰間的八寶鈴散發出淡淡的銀色光芒,籠在莫念周身,莫念于狂風之中倒不受太大影響。

無為和汪小劍就慘了,眼睛也睜不開,只能勉強拉着莫念的衣袖步履維艱向前挪動。

“把它們的屍骨揀出來吧。”莫念跪在那埋藏着亂骨的深坑前,低聲道。

無為和汪小劍用力點頭。

三人将坑底的風貍屍骨揀出來,仔仔細細一一拼湊完整,鋪成一排。

“快攔住他們!”鄭寧貴目眦盡裂,他不知道這三人想要做些什麽,但有種感覺,一定不能讓他們成功!

可是狂風不止,甚于三十年前。

鄭寧貴眼睜睜看着,卻在風中動彈不得。

深黑色的土地上,整整齊齊躺着九具風貍屍骨,其中一具,白骨細嫩,不過巴掌大小,還是個初生的小風貍。

莫念回頭看了一眼風貍獸的魂魄們,風貍們的魂魄輕盈踩在樹梢之上,一雙雙美麗澄澈的眼睛望着她,微笑着朝她點了點頭,“謝謝。”

莫念閉了閉眼睛,将火扔進風貍的屍骨之中,白玉般屍骨很快燃燒起來,于大火中幻出夢幻般的色彩。

幾息之後,烈火燃盡,白骨化為飛灰,被狂風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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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為目含悲憫,風貍乃伴風而生的神獸,不是他能超度得了,但仍口中念咒道,“太上敕令,赦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随着飛灰盡散,狂風也漸漸平息下來,風貍獸的魂魄們也于火光中漸漸變淡。

最小的那只風貍獸踏風而來,輕輕蹭了蹭莫念的腿。

靈魂觸摸不到,莫念眼眶濕潤,輕輕摸了摸它的腦袋,只覺有如一陣溫暖的清風,輕輕拂過指尖。

小風貍獸輕嘯一聲,烏黑的眼睛裏含着平和溫暖的笑意,朝莫念搖了搖短短的小尾巴,繞着她走了一圈,才乘風而起,随着父母和其他的風貍一起踏風遠去,魂魄漸漸透明,徹底融在了皎白的月色中。

“風停了!快……”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的村民們扶着樹樁站起來,鄭寧貴顫抖着手指着三人,“殺,殺了他們!”

莫念拔出劍來,卻沒有動,目光落在鄭寧貴指着他們的手上,一愣。

鄭寧貴已經八十多歲,皮膚不免松懈褶皺,可是此刻,他的皮膚好像幹枯的老樹皮似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幹癟枯槁下去。

不過說了這麽短短一句話,鄭寧貴卻已經氣喘籲籲,渾濁的眼珠子慢吞吞轉了轉,落在自己的胳膊上,露出驚恐之色。

很快,不只是胳膊,這種迅速的老化幹枯一路蔓延上去,脖子,臉,都如被正午的太陽暴曬過的枯木一般,生命力迅速地流失,灰白的頭發一簇簇飄落下來。

“啊……”鄭寧貴發出短促的驚恐的叫聲,但是很快,他連聲音也快發不出了,手腳疲軟,癱倒在地,還兀自死死瞪着眼睛,“殺,殺……”

可是已經沒有人顧得上他了,驚恐的叫聲在村民之中此起彼伏。

所有的人,都在老去。

鄭熊手裏的鐮刀哐當落在地上,他的力氣迅速流失,壯實的脊背轉瞬佝偻下去,頭發花白。

他的眼中,反映出同樣迅速衰老下去的鄭善的模樣。

“啊!”鄭老伍原本矮小的身軀更加佝偻,慘叫的聲音也因衰老而沒有力氣,喑啞難聞。

“怎麽會?怎麽會這樣?”鄭老伍伸出手,像是想要抓住些什麽,卻踉跄着跌倒在地上,這一下跌的不算十分重,卻仿佛有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

整個沉璧村的人,都在迅速老去。

青年的村民們皮膚迅速生出一道道皺紋,頭發斑白。

年長的村民們更是老态龍鐘,牙齒松動脫落,身體僵硬死板。

已經習慣了這副年輕松快的身體,三十年凝固的時光忽然在轉瞬之間流走,身體變得疲憊而笨重,這與正常的緩慢衰老不同,幾乎一下子要将他們擊垮。

“怎,怎麽會這樣?”鄭寧貴仰面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他已經有些喘不過氣來了,他的年紀最大,三十年前就已經壽元将盡,一下子老去的這具身體完全負荷不住,他的視力和聽力都已經開始模糊,手裏還死死攥着他的拐杖,這是村長的拐杖。發號施令的象征。

“都是你們害的!”鄭老伍雙目赤紅,如同失去理智的野獸,想要撕咬下莫念三人的血肉似的,但是他剛剛那一摔,應當是摔斷了腿,掙紮着爬不起來。

還有不少村民,也恨恨盯着莫念三人,都怪這幾個外來人!

可是他們沉重的身體自己拿不起武器,只能充滿恨意地盯着他們。

“錯了。”

“錯了,要怪,應該怪我們自己。”鄭倉喃喃道。

他也在迅速老去,黝黑健康的皮膚長出皺紋,頭發染上花白顏色。

三十年前的事情,卻忽然又清晰在腦海中重現。

他仿佛又看見了他的弟弟,小廪。

他的弟弟那麽可愛,乖巧,見到誰都露出甜甜的笑容。出去玩的時候撿到了甜果子,自己舍不得吃,要帶回來給他和爹娘。

他的弟弟死了。

因為那些村民們在狂歡中忘記了,還有個被他們親手打斷了腿的孩子。

抱着弟弟小小的屍體,父母以淚洗面,不肯吃那所謂的“長生藥”。

因為過于傷心,他們很快病逝了。

而他自己,鄭倉還記得,那天村長那個高高在上的,譏诮的神情,“你呢?你也不吃嗎?”

“我...”

“我吃。”鄭倉抓過他的那份“長生藥”,囫囵吞了下去。

他不能死,他要和這些人一樣,長長久久地活着!他還要為他的弟弟,他的父母報仇。他還有未婚妻李婵。

可是,真的是為了弟弟和父母報仇嗎?

那一瞬,是對生的渴望壓過了一切,壓過了仇恨,壓過了良知。

可是現在,凝固的時光飛快流逝,他的身體迅速地老去,卻反而有種,回到三十年前的感覺。

鄭倉看着他們的村長,鄭寧貴。

鄭寧貴躺在地上,充滿怨毒地瞪大眼睛盯着鄭倉眼珠渾濁,眼白發黃,嗬嗬地喘着氣,卻幾乎已經是有出氣沒進氣了。

鄭倉頭一次這樣居高臨下地看着這張臉,這張曾經在他記憶中威嚴獨斷,不可忤逆地一張臉,這張兇惡的,可怖的一張臉。

這張臉現在垂垂老去,眼睛裏仍然充滿怨憤狠毒,但是已經無力回天,什麽也做不了,只能倒在地上如同一條在爛泥裏掙紮的魚。

鄭倉的頭發也已經一撮一撮泛出灰白,眼睛裏的疲憊終于和他的外表相吻合,眼珠子一動不動盯着鄭寧貴,“你後悔了嗎?”

時至今日,對于三十年前,用那個無辜小男孩的生命作為誘餌,去捕殺傳說中的神獸,後悔了嗎?屠殺這些傳說中的生靈,生剖其腦,追求所謂長生,後悔了嗎?三十年來,把村子裏的婦孺推出去獻祭,親眼看她們在絕望中痛苦死去,後悔了嗎?如今自己也只能絕望無力地躺在這裏,等待死亡降臨,後悔了嗎?

鄭寧貴嗬嗬喘氣的聲音更大了,眼裏紅血絲爆起,他說不出話來,但是心裏滿是怨毒,他怪,怪這幾個該死的外來人,他們村好好的,為什麽要闖進來破壞他們的安寧?怪這些該死的風貍,死了三十年了,為什麽還不肯安分,要興風作浪?

怪他的這些村民們,蠢笨沒用,連這幾個外來人也殺不掉。怪鄭倉一家,愚蠢又固執,不過是沒來得及救他們家的娃娃,他爹娘居然想聯合村民們一起反對他,那兩個家夥很快死了,早知道當時就應該把鄭倉送去和他們一起團聚。

鄭寧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但是怨毒全寫在眼睛裏。

鄭倉握着鋤頭的手青筋暴起,已經有些生鏽的鋤頭高高舉起,對着鄭寧貴的腦袋。

鄭倉滿眼通紅,手在顫抖,終于,他還是重重揮下了鋤頭,“去死吧。”

那個外來的莫念姑娘說,他們吃過風貍的腦,魂魄無法超生,已經沒有來世,鄭寧貴也沒法再去向地底下的那些人贖罪了。

死後無法贖罪,就活着的時候贖吧。

鄭倉睜着眼睛,滾燙的血濺在他臉上,“你後悔了嗎?”

對你做過的這些惡事,對你第一個推出去獻祭的小姑娘,你的重孫女。

那是個眼睛大大的小姑娘,死的時候才七歲,坐在那頂竹轎上的時候,還在哭喊着太爺爺。

鄭寧貴被鮮血糊住的渾濁眼珠輕輕動了動,不知道其中有沒有那麽一點點悔恨。

不過,悔恨不悔恨的都不重要了,他的眼珠不再轉動了,他死了。

一切也該結束了。

鄭倉收回目光,看着其他的村民們,喊殺聲嘈雜一片,他們仍對那幾個外鄉人步步緊逼。

這些村民,長輩們也都曾經笑眯眯地抱過他,年輕的小時候也都和他一起玩過泥巴,一起哭過笑過調皮搗蛋挨過爹娘的揍。

可是現在,都像失去了理智的野獸一樣,只知道怨恨,殺戮。

他們村,在三十年前,曾經也有過美好的時光。

雖然貧窮,但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夏天種麥,冬日栽豆,傍晚扛着鋤頭回來時,看着家家戶戶炊煙袅袅,家裏的大狗生了小狗,調皮地追着院裏的下蛋雞,雞鳴狗叫,小孩的嬉鬧聲,大人的呵斥聲,交織出熱鬧的聲響。

可是現在呢,沉璧村已經成了一座死村,得到了所謂的“長生”,可是三十年來,村子裏再也沒聽見過一聲笑聲。

都是一個貪字啊。

貪得無厭,終于走到今天這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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