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烏夜啼十四

烏夜啼十四

“別打了。”

鄭倉的聲音掩蓋在一片嘈雜中。

鄭倉随手撿過兩把鐵制的鐮刀,用力敲擊,發出刺耳的銳鳴聲,雙目赤紅的村民們動作微微一滞。

鄭倉站起身來,臉上身上還帶着大片暗紅色的血液,看着有些可怖,手裏拄着鄭寧貴斷氣之前還死死抓着的村長的拐杖,拐杖上也被噴濺上了赤色的血跡。

“別打了,都回去。”鄭倉沉聲道,聲音不大,但竟似真的隐隐震住了這些村民,“你們真的都想今天死在這裏嗎?”

村民們腦子仍然暴怒,但是身體卻不自覺僵在原地,轉瞬之間流逝的三十年壽命,突然老去三十年的陌生的身體,并沒有那麽容易适應。

他們勉力抓起武器,但還沒走兩步路,揮舞兩下手中的武器,他們已經感到體力不支。

其實他們心裏也都清楚,他們根本不是這幾個外鄉人的對手,尤其是這個紅衫的小丫頭。

“走。”鄭倉的拐杖拄在地上,發出鈍鈍悶悶地一聲響,鄭倉第一個轉身離開,也不回頭看這些村民一眼。

村民們對視一眼,惶然不知所措。

終于,有個人率先轉頭,遠遠跟着鄭倉離開了。

剩餘的村民也終于收起武器,三三兩兩跟着離開。

鄭老伍遠遠綴在隊伍最後,他的腿摔斷了,但是也沒有人願意攙扶他一下,甚至沒有人願意和他走在一起。

鄭老伍原本人緣就不好,之前對付怨靈的時候,還把旁邊的村民推出去替他擋刀,被那受傷的村民傳開之後,更沒人願意和他說話。

只得找了一截樹枝作拐,拖着一條斷腿走在最後面,眼睛裏含滿怨憤,但是現在勢單力孤,也不敢再說什麽,只能咬着牙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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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該死的外來人,該死的村長,早不死晚不死,偏偏現在死了,該死的鄭松,不過就是不小心推了他一把,受了點皮肉傷,卻要到處嚷嚷,弄得村裏人都知道了。

還有這個該死的鄭倉,一個晚輩,毛頭小子,現在居然也敢對他們大小聲,作威作福,這些人居然還聽他的,真是一群蠢貨。

等他的腿好了,一定要叫這些人好看,尤其是鄭倉!

村民們漸漸走遠,一點看不見火把的火光了。

汪小劍重重松了口氣,喘着氣拍拍自己的心口,他現在心還撲通撲通跳的飛快的,“他們不會再回來了吧?”

莫念慢慢把她的橫秋劍收進鞘中,搖搖頭,“不會了。”

汪小劍好奇,“那些村民怎麽忽然都聽鄭倉的了?是因為他拿了那老村長的拐杖嗎?那也就是一根普通的木拐杖啊。”

“不是聽鄭倉的。這些村民的身體狀況不行了。”無為老道士老神在在地搖頭,語帶嘲諷,“而且那老村長死了,這些人從前事事聽老村長的,被他操控習慣了,現在他突然死了,他們需要一個新的村長,一個新的主心骨。”

他們根本已經喪失了自己思考的能力,需要一個新的領頭人,而這個新的領頭人,約莫就是鄭倉了。也好,比起鄭寧貴,比起其他的沉璧村民,鄭倉還未完全喪失他的良知。

償還了偷來的三十年時光,這些人沒有來生,沒有歸宿,剩下的時光裏,如果能安安穩穩的度過,對他們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他們真的還能回到從前的生活嗎?

老道士的眼中說不清是嘲諷還是悲憫。

看那些村民離開的時候,他們的眼睛裏充滿的不是悔恨,而是不甘,是怨憤,是戾氣。

不過,這個村子今後如何,已經不是他們所能管的了。

“我們也走吧。”莫念回望此處,村民們離開後,這裏又恢複十年如一日的寂靜,連蟲鳴風吟聲也不聞,寂靜得讓人難受。

汪小劍搓了搓胳膊,迫不及待,“快走快走。”對于這個地方,他實在半點好感也沒有。

“出去之後,別對人說起這裏的事情。”莫念沉聲囑咐道。

無為是個人精,自然清楚,汪小劍這回倒也不像平日裏諸多問題疑惑,只悶悶應了一聲。

即使他腦袋不聰明,也知道,即使風貍已經沒了,所謂的“長生不老”傳出去,只會帶來不斷的更大的災禍。

汪小劍低落了一會,但很快恢複過來,“莫姑娘,老道士,回去我請你們喝酒,我自家釀的酒,可香了,別處都喝不着。”

老道士甩了甩拂塵,“出家人不能飲酒。”

汪小劍并不在意,興高采烈,“那我請莫姑娘喝。”

“莫姑娘。”汪小劍面上飛紅,扭扭捏捏,不敢直視莫念的眼睛,“我能叫你阿念嗎?”

“可以啊。”莫念輕輕一笑,“我們也是同過生死,共過患難的朋友了。”

汪小劍忍不住露出傻笑,“阿念”兩個字滾在舌尖,卻舍不得吐出來。

……

“好酒。”三個杯子碰在一起,杯中醇厚的酒液微微晃動,漾出漂亮的波痕。

不過,其中一只杯子裏裝的是茶,老道士不能飲酒,只好以茶代酒。

汪家作為這寶應縣的第一富戶,以釀酒發家。這酒果然名不虛傳,醇厚綿密,入口生香。莫念一個人喝了兩壺,雙頰泛起飛霞,衣袖都染上淡淡的酒香,“我爹從來都不讓我飲酒。”

不過她自己偷偷喝過,還帶着小師弟師妹,被爹爹發現了,罰他們關了三天禁閉。

大約是因為偷摸喝的緣故,現在想起來,還覺得那酒特別香,莫念咂了咂嘴,又給自己滿上一杯。

汪小劍摟着酒壺趴在桌上,眼前已經出現了重影,“不能喝了,不能喝了。”

老道士給他們一人斟上一杯酒,撚着胡須嘿嘿一笑,“莫小居士,之前給老道的那流珠,還有嗎?”

莫念搖頭,“沒了。”

這倒是實話,那流珠只得一串,在與怨靈一戰中,已經全部化為齑粉。

老道士露出肉痛的表情。

醉得已經趴在桌上的汪小劍忽然擡起頭來,“老道士,我的金子還在你那!”

進沉璧村之前,他們嫌他一身衣服太晃眼,讓他把身上的黃金首飾都摘了下來,都還放在老道士那呢,汪小劍昏昏沉沉的腦袋裏忽然靈光一閃。

老道士微微一笑,把他的腦袋摁回桌上,“汪小居士,你喝醉了。”

汪小劍動彈不得,劃拉着兩只胳膊,聲音含糊道,“我沒醉。”

莫念搖頭失笑,自斟自飲一杯,望着漫天星光,這裏的星星很美,繁星如墜,碎光點點,不過比不得他們抱劍山的星空美,抱劍山的星光仿佛就披灑在屋檐上,披灑在他們的劍尖上,觸手可及。

“莫小居士。”汪小劍大約是真醉了,漸漸不掙紮了,趴在桌上一動不動,老道士微笑着看向莫念,“想家了嗎?”

莫念搖頭,語氣有些淡淡的,撫摸着腰間長劍,“我只是在想,從小爹就教我,我這把劍只能對着妖邪,不能對着弱者。”

“但是,弱者就一定是善良嗎?”莫念語氣中帶着困惑。

在抱劍山上,她只需要練劍,爹說,她這把劍,要練得更快,更強,才能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她從前什麽也不想,可是這次,她才第一次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她這把橫秋劍,到底是為了保護誰呢?

妖物一定是邪惡嗎?弱者就一定是善良嗎?

“莫小居士,不必為此煩惱。”無為老道士微微一笑,灰白色的胡須在這月色之下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人心是最複雜的,難以用好壞兩個字區分。莫小居士此次旅途,不也正是為學習此而來嗎?”

莫念慢慢點點頭,“是啊。”

“你們在說什麽?”一顆醉醺醺的腦袋湊過來,眼睛都不能徹底睜開。

莫念笑,舉起手中酒杯和他們碰了個杯,“我明日就要走了。”

“明天?”汪小劍的酒一下醒了,瞪大眼睛,“這麽快?”

“是啊。”莫念點頭,她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你們今後有什麽打算?”

無為捋着自己的胡須,“老道自然是回道觀去。”

“我答應了我爹,從明天開始,要好好上書院讀書,還要開始和爹爹學釀酒。”汪小劍垂着腦袋道,爹娘的年紀漸長,他也不能一輩子無所事事,只依靠爹娘。經歷了一次生死之後,汪小劍也長大了許多。

“汪小居士。”無為笑眯眯拍拍他的肩膀,“這就好啊。”

“這些還給你。”無為從懷裏掏出汪小劍的金璎珞,金頭冠,一股腦塞進汪小劍懷裏。

汪小劍揪着他的袖子,“還有我的玉佩和香囊呢。”

無為使勁從他手裏拉着自己的道袍寬袖,“沒了沒了。”

莫念在一旁忍不住笑起來。

無為笑,端起他裝着茶的酒杯,“莫小居士,一路平安。”

汪小劍也捧起酒杯,平日話那麽多,此刻卻只讷讷學着老道士道,“一路平安。”

莫念笑着同他們碰杯,“有緣再見。”

汪小劍終于還是忍不住,眼睛紅通通的,“再見,阿念。”

這兩個字念得極輕,似恐驚碎了什麽易碎的珍寶,恐驚破了什麽易醒的美夢。

月落日升,晨光熹微。

莫念腰佩銀鈴,手持長劍,已出了寶應縣,再踏上前路。

道觀的老道士已點了香,拜神像,誦經文。

而剛剛蒸騰起熱氣的包子鋪門前小桌邊上,幾個學子模樣的少年圍坐。

其中一人大聲道,“你們別不信,我那天晚上是真見鬼了,一個白衣服的水鬼,臉腫得跟這饅頭似的,慘白的,眼睛凸出來,一身腥臭味,一下,就出現在我們身後。”

“你們還不信。”這學子氣急敗壞扭過身來,正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影,穿着和他們一樣的青衫學子服,鞋子卻繡着金絲銀線,王龔一下子跳起來,抓着汪小劍和他們坐在一處,“不信你們問汪小劍。”

“汪小劍你說,我們那天晚上是不是見着鬼了?”王龔急道。

何止呢?他見過了老道士紙人化鬼的把戲,去到了那與世隔絕的村莊,見過了怨靈泣血,見過了傳說中的神獸風貍禦風而行,好似做了一場奇異的幻夢。

不過這些,都不能與人說,只能永遠藏在自己心中。

“是啊。”汪小劍若無其事,一派雲淡風輕地點點頭,“那天的确見到一只水鬼,已經被無為道觀的無為道長收服了。”

“我就說我真沒騙你們。”

“這世上還真有鬼啊。”

“那我們也得去道觀拜拜。”

同伴們你一言我一語,汪小劍在這熱鬧聲中微微一笑,深覺自己像個鬧市中的隐士高人。

莫姑娘此時已出了寶應縣了吧,今後,她還會去往些什麽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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