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啓

天啓

共王二年冬天,雲中葉氏家主身死,葉雍容接任家主之位,帝都建王白逍攝政,掌握京都大權,第二年春天,葉雍容作為葉氏家主奉昭回歸帝都,出任羽林天軍幕府首領之職,說是王命,實則百裏家主招攬,而葉雍容作為雲中葉氏最後一名嫡系将軍,卻也不得不接受這名存實亡的聖旨,成為這亂世之中的最後一縷忠魂,天啓城下最後一面王旗。

共王三年三月初七,帝都的夜晚還有些涼氣,宮城外一處豪華的家主府剛剛舉辦過一場婚禮,這樣家族間的婚禮在帝都內非常之多,且動辄王室公卿,尤其是在這樣暗流湧動的時代,倒也算不得奇事。

“羽林天軍是天啓的最後一道防線,京都各位大人的身家性命,以後便要仰仗葉将軍了。”說話的人晃了晃手裏的瓷杯,埋頭道,“還有我的身家性命。”

紅色的燭光灑滿了整個房子,灑在窗頭張貼的“喜”字上,也灑在床邊紅色的蓋頭,蓋頭下的人沉默不語。

“葉将軍不必拘謹,賓客已散,我想你大概也不喜歡我稱你為‘夫人’吧。”身着大紅色婚袍的男人将手中的酒杯端起,杯沿碰了一下唇邊,卻還是放下了,他捏起桌旁的玉如意,似乎想要起身,又有些遲疑。

“當年葉将軍‘破陣’之舞時,我也有幸在旁,那時我還跟在風臨晚老師身邊學習琴樂,說起來也是那天以後,我才決心拜別老師,走進這朝堂。一晃已是七年之久,但葉将軍的風範,淩冽劍鳴中的肅殺之氣,莫言雖無法親眼看看,卻也不敢忘。葉将軍……”他頓了頓,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詞,“是帝國的名将之血。”

“百裏莫言。”葉雍容低聲嘆了一口氣,叫出了那個名字,沒有再多說什麽,她知道百裏莫言生來就是盲人,這個時候找些話題跟她說話,大概只是要确定她的方向吧。至于“破陣”之類的話題,當年太傅的宴會上,卷簾後那個拼命鼓掌的孩子,焦急地跟在太傅身後去救自己的哥哥,卻被所謂的風雪堵在半道上的年輕的建王,如今都已成為帝都最大的權臣,撥弄天下的攝政王,又有誰會把跟在長公主身邊長大的百裏家主當成一個會在洞房花燭夜與女人訴說溫軟心事的男孩呢。

她低着頭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拜堂時她就低頭看着腳尖,現在坐在床沿便低頭看着指尖。是否每一個出嫁的新娘在紅蓋頭下都是這樣呢?葉雍容想着。從被人牽着入堂,到聽從司儀的指示一步一步或走或停或拜,閑下來時便這樣埋頭看着。

百裏莫言終于起身,循着聲音的方向走向葉雍容。他對這間房子再熟悉不過了,剛才的聲音已經足夠确定葉雍容的位置。他和葉雍容的婚禮是按照諸侯國主的規格舉行的,從清晨開始一直持續到現在,作為主人家就算是常人也該精疲力盡了,而他這樣的盲人則需要提前記好每一個步驟的位置,雖說如今他已身為百裏家族的家主,在帝都內攪動風雲的權臣,可有些該遵守的禮制,總是不好怠慢的。好在多年的黑暗生活,他也練得一副好的聽力,再加上平日裏刻意熟悉環境,旁人從外表上倒是看不出他的異樣。

他走到葉雍容身邊,與葉雍容并排坐在花床邊,左手向前探去,觸到紅頭蓋後右手提着玉如意,輕輕掀起紅頭蓋,露出了一雙低垂的眼簾,再往上是白皙的前額,額邊紅色的長發此時已被绾起,像是一朵待放的牡丹花。葉雍容微微擡眼,對上百裏莫言一雙無神的眼睛,都說眼睛是心的窗口,可透過百裏莫言的眼睛卻什麽也看不到。

百裏莫言一手将紅蓋頭纏繞着的玉如意橫放在一旁,另一只手為葉雍容解下發簪,高跷的發髻瞬時如瀑布般順着筆挺的後背滑落,幾縷發梢将将掃在兩人背後繡着玫瑰的蠶絲被面。

“我聽旁人說,葉将軍生得一頭秀長的紅發,能與新婚的燭光輝映,只可惜莫言是個瞎子,聽說羽人也有金色的頭發,聽說下雪時連天地都會變成純白色,可是我從出世起就不知道什麽是顏色。”百裏莫言見葉雍容沒有答話,便繼續說,“婚房的行頭大多蒙攝政王恩賞,葉将軍的妝容還是王妃親選,我說再美的妝容我也看不見的,不必過分勞心,可王妃說葉将軍雖是軍旅之人,卻生的極其美麗,總不能委屈了葉将軍。”

“剛才我猶豫了許久,桌上的兩杯酒也是攝政王所賜,說是怕将軍過于拘謹……我猶豫着要不要喝。”

“我既然選擇踏進天啓,有些事就已經知道了。”葉雍容抿了抿嘴,她明白百裏莫言這些話的含義,也明白此時她就應該說“不用說這些”或者“其實并不在意”之類的話,然後接受天啓的牢籠。

對,就是“牢籠”,這就是城中大人們的意思,也是百裏家的意思。皇帝需要盟友,而家族間共同的“後代”就是最牢固的盟約,雲中葉氏到她這一代只剩下這麽一個嫡女,若能留下百裏家主的嫡親後代,那麽葉氏與百裏氏就将密不可分。大人們需要葉氏的效忠,也需要這麽一個孩子将葉雍容困在帝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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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葉将軍不想,莫言自有辦法。”百裏莫言似是終于下定了什麽決心,聲音也變得堅定了起來,“天啓對于外來人而言是一個囚籠,對于身在其中的人來說,又是一個階梯,我生于天啓長于天啓,曾沉淪于天啓,卻又發跡于天啓。我曾在這裏受人脅迫,每日虛與委蛇,可我又發自內心的喜歡這個地方。我覺得你不是天啓城中之人,你不喜歡這裏,我自是看得出的。”

葉雍容眼神微微跳動,詫異地看着他說出這番話,就好像六年前在城外小村裏眺望四四方方的天啓城一般,雖同坐于一個床榻,卻遙遠的像是隔了一座城牆。似是受到百裏莫言的影響,葉雍容深吸一口氣,調整了聲線道:“葉氏世代為皇家征戰,到我這一代也不會有例外,若有外賊觊觎天啓,我自當領兵殺之,他日馬革裹屍亦無怨言。但你說我不喜歡這裏,你說的沒錯。”

“我在軍中長大,自問熟知兵法,有運籌帷幄之能,也有勤王平亂之心,我奉王命前來天啓赴任,為的也是我葉家世世代代‘挽狂瀾于即倒,存危亡于亂世’的心願。你若要說這天啓城中大人們之間的糾葛,我是不懂的。”葉雍容話裏透着些铿锵,但更多的卻是無奈之氣,“也不願意懂。”

“我也是天啓城中的大人之一呢。”百裏莫言難得地裂開嘴笑了笑,“你這話當不可亂說,往後你出任軍機參政,總是要參加許多朝廷的會議,大人們可都聰明的緊,縱使你不齒其中糾葛,也怕叫人聽出嘲弄之意。”

葉雍容聽罷心中一緊:“下官不敢。”

“沒關系,你是我的夫人嘛,我百裏莫言的夫人,又豈是這天啓城中的下官?”百裏莫言笑着,“你可以不喜歡我的權力,不喜歡我的行事,我也的确不懂軍中之事,這一點我不辯駁,但是我信葉将軍,也希望葉将軍信我。”

百裏莫言起身,走過燭臺輕輕吹滅紅燭:“時候不早了,葉将軍歇息吧,這一天也該累了。”

紅燭一滅,四周頓時回歸黑暗,葉雍容原地等了一會兒,并不見百裏莫言再靠近,便緩緩蛻下紅妝,趟上了花床,許久,只聽見黑暗之中傳來一聲輕輕的“謝謝”,百裏莫言坐在桌前無聲的笑了。

[共王三年春,葉氏家主葉雍容于雲中發跡,赴天啓出任羽林天軍軍機參政一職,一方領皇家親軍守衛天啓,另一方立于朝中參與天啓政事。随後又與百裏家主百裏莫言結為姻親,再續葉氏一族臨危受命的傳統。兩人婚後感情極好,百裏莫言也多次在朝中表現出回護之意,幫助葉雍容樹立威信,而葉雍容也無愧名将之血,數年間整頓軍制,将皇家之兵培養成精良威武之師,後屢戰屢勝,遂有“雲中之月”的美稱。可惜直到五年後葉雍容敗亡于燮羽烈王鐵浮屠手下,也沒能為百裏家留下嫡親後代,而百裏莫言亦終未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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