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不怪安浔懷疑人生。
講臺上的人除了那張臉,跟昨天安浔見到的人沒半毛錢相似的地方。
不羁叛逆的藍頭發染黑了,剪短了,幹淨利索的連吹毛求疵的教導主任來都挑不出毛病。
新校服整潔的跟學生會那幾個标兵一樣,連個褶皺都沒,把運動款式穿出了筆挺感,令人牙疼的“端莊”。
前後差距之大仿佛剛從’古惑仔’劇組殺青,轉頭就進了’我的少女時代’。
轉學生也挺意外,若有所思地凝視着他看了兩秒,驀然微微一笑。
安浔被他笑得後背發毛,心想笑屁。
他試圖将昨天叼着煙不乏戾氣的痞相、跟眼前表情無辜看着他笑的這位畫上等號。
确實是一個人……個鬼。
規規矩矩背着雙肩包,扣子扣到最上頭一顆,看着連句髒話都沒說過。
真能演。要是這位按原本的路子大張旗鼓地來學校,張堯得當場掏出兩粒速效救心丸。
安浔心道,影帝啊。
幾個念頭在腦海裏過了一圈,也就一瞬間的事兒。
他打了個呵欠,興致缺缺地錯開視線,漠不關心。
關他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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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看着他笑的闫賀安見他撇開頭,笑容淡下去。
張堯給闫賀安找座位:“你個子高,坐後排沒問題吧?”
闫賀安沒戴眼鏡,多半不近視。
“嗯。”闫賀安很好說話的點點頭,擡手一指,禮貌在兩個空位裏選了一個,“老師,我喜歡靠窗。”
張堯沒有異議:“行,這樣更好。安浔沒掉出過年級前三,他坐你旁邊對你有好處,有什麽不會的放心大膽的問,他不會拒絕你的。”
瞬息之間被安排了個徹底的安浔緩緩擡頭:“?”
他覺得大堯對他整個人都有誤解。
成績好只是腦子好使,跟人品沒關系。張堯有必要明确這一點。
安浔自認不是什麽好人,他這輩子的人生信條是努力做一個自私自利的人,不禍害別人,但也堅決不為他人吃虧或犧牲。
朋友也不值得,朋友會背叛。
家人除外。
安浔有話直說:“老師,我不想要同桌。”
“安浔啊,你的意見我知道了。”張堯擰開茶杯蓋吹了口氣,和藹可親地無奈道:“但是沒辦法,我主意已定。”
安浔:“……”
他郁悶地抓了一把頭發。
任清華深表同情,幸災樂禍。
也就大堯能管管安浔了。
一個人坐最後一排容易自閉,她認為安浔的确該有一個同桌。
闫賀安朝着安浔走過去。
全班都嗖嗖嗖扭脖子看向靠窗的角落——最後一排是安浔的絕對領域,生人勿近。
在班上絕大多數人看來,安浔性格挺不合群的,什麽活動都不參加,沒什麽集體榮譽感。
春游不去,籃球不打,社團不參加,高一開學第一天分座位就直言不需要同桌,暑假無論哪天叫他出來玩都不去。
暗戀安浔的人不在少數,沒一個敢告白,怕被拒絕了以後尴尬。
除了初中就跟他一個班的任清華、外加一個跟誰都笑嘻嘻百折不撓的林方加,班上跟安浔說話超過五句的屈指可數。
陳友白推了推眼鏡,擋住眼裏藏着的那點羨慕和落寞。
他也想跟安浔做同桌的。
可是他不好意思主動找老師說。
“真巧,又見面了。”在全班充滿八卦的矚目中,闫賀安把書包往桌上一擱,特自然地撐着桌子低頭,看了眼安浔暑假作業卷子上寫的名字。
“這兩個字兒啊?”闫賀安說話字正腔圓的,帶着點兒吊兒郎當的京腔,有股子正氣和輕浮糅雜的矛盾感,“你名字挺好聽。”
伸着脖子關注着的任清華心想完了,哪壺不開提哪壺。
她緊張之餘,後知後覺有點疑惑。
什麽叫“又”見面?
“是嗎?”安浔挺平靜的,不像擡杠,“不巧,我讨厭我的名字。”
闫賀安反應挺快。
他其實是有愣了愣的,那一瞬他的思維好像飄走了兩秒,不知道在想什麽。
緊接着,他突然笑了:“那感情好,我還以為世界上就我一個人讨厭自己的名字呢。”
安浔明擺着當他在放屁,闫賀安也不介意。
剛開學所有班主任例行開早會,張堯沒待多久就走了。
全班自習。
闫賀安好幾年沒像這樣老實坐教室裏了,不知道幹什麽好。
他腿一伸想踩桌子下面的橫杆,給膝蓋猝不及防撞了個狠的,疼得他龇牙咧嘴。
這桌子對闫賀安這身高着實矮了點,得花點兒時間适應。
闫賀安無語地把椅子往後挪了挪,靠着椅背把腿一擡,椅背往後仰了個三十度角,總算能擱下他整個人。
他兩手抄着褲兜,椅子慢悠悠地晃蕩,悠閑地跟度假一樣。
他視線一轉,落在同桌身上。
臨窗光線好。闫賀安也算見過不少人了,沒一個白的像安浔這樣,給人一種皮膚薄得透明的錯覺。
安浔坐得不算筆直,挺随意的,桌子對他來說高度也顯而易見的不合适,但他挺會解決問題。闫賀安視線往下一掃,看見桌腿下面墊着四個小木頭塊兒。
他桌面上很簡潔,用什麽擺什麽,多餘的一件不往上放。
手裏握着的那支筆是最簡潔的純黑中性筆,毫無個人特色。
見安浔在做卷子,闫賀安脖子一伸,在他左後方正大光明地偷看。
安浔做題沒過程,闫賀安就看到他不停落筆,CAACC的,跟瞎填一樣。
闫賀安忍不住問:“你胡亂選的吧?”
這麽快按照他的認知連題都看不完。
安浔頭也不擡:“嗯,這都被你看出來了,你真棒。”
闫賀安:“……”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安浔對他不太友好,拐着彎罵他不聰明。
他實在無聊,從書包裏跟拆盲盒一樣随便摸出一本教材,翻開第一頁。
闫賀安一臉認真地把第一行看了三遍。
看完他扭過臉問安浔:“你有散利痛嗎?就那個止痛藥。”
安浔筆尖一頓,終于給了他個正臉:“你哪裏不舒服。”
闫賀安皺着臉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看書看得我頭痛欲裂。”
安浔:“……”
他忍了忍有點硬的拳頭:“那別看了。”
一來一回兩三句,安浔挺冷淡的,對話進行不下去。
闫賀安不是很懂為什麽。
這種沒道理的排斥,闫賀安倒不陌生。
怪幽默的,他在安浔身上感受到了親人般的熟悉感。
闫賀安硬逼着自己看了會兒書,昏昏欲睡。
他撐着太陽穴,眼神又飄到安浔身上去。
辦轉校手續的過程中,闫賀安對新學校有過諸多想象。但委實沒料到前一天給他送外賣的人,會成為他的同班同學。
在闫賀安接觸過的圈子裏,高中打工這種事沒可能發生,只會出現在電視劇裏。
他對安浔這一類同齡人充滿好奇。但安浔沒問他為什麽“改頭換面”,他就也放棄窺探安浔的私事。
一人一個對方的秘密,扯平。
實在看不下去課本,闫賀安自顧自開始四處打量。摸摸窗簾的材質,擦擦窗臺上的灰塵,探頭看看窗戶外頭,最後開始往課桌上一股腦扔本子和各種筆。
接下來的幾分鐘內,安浔算是見識了什麽叫“差生文具多”。
一整排五顏六色的熒光标記筆,粗細不一的鋼筆三支,自動鉛筆兩支,花裏胡哨膠帶兩卷,量角器三角尺直角尺全套,中性筆若幹,傳統2B鉛筆一支,外加一個鋼鐵俠外形的電動削鉛筆機。
最後是兩個碩大的筆記本,一本封皮上寫着閃瞎眼的十個大字:“今天不學習,明天變垃圾”。
一本純黑底色,上面兩個花體單詞:“Death Note”(死亡筆記)。
安浔:“…………”
粉色嬌嫩,您今年貴庚?
中二病對小學生來說過于幼稚,對高中生闫賀安來說剛剛好。
他弄出來的逼動靜太大,坐在兩人前排的韓宇南忍不住回頭,目光鎖定在那個電動削鉛筆機上,挺感興趣的:“哥們兒,這玩意怎麽用?”
“哦,這樣。”
闫賀安不拒絕任何一個主動跟他搭話的人,他拿起一支全新的2B鉛筆當場演示,面不改色地将鉛筆兇殘地捅進鋼鐵俠的胸口。
鋼鐵俠胸前亮起一圈金光,一道熟悉的柔和機械音自動響起:
“wee home, sir.” (歡迎回家,先生。)
全自動,鉛筆削得飛快。
安浔面無表情用餘光圍觀,估摸着這鉛筆再削個三分鐘就徹底禿了。
在這個過程中,賈維斯的口音播報就沒停過,一直在叨逼叨。
班主任不在學習氛圍不濃郁,好多人被吸引了注意力,往教室後邊兒看。
韓宇南是個只能聽懂日常英文對話的學渣,你跟他說“hi”,他就跟你說“goodbye”。
但他挺好學的,不懂就問:“它剛那句說什麽玩意兒?”
闫賀安切換成嗓子卡痰一樣的低沉氣泡音,一臉深沉:“是令人恐懼,還是令人尊敬,我想二者兼顧。”(*注:出自電影鋼鐵俠。)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韓宇南靈魂發問:“那怎麽讓它停下啊?”
鉛筆進去半根了,有去無回。
闫賀安被問住了:“……”
削鉛筆機如同脫缰野馬,要在電量耗盡前跟鉛筆同歸于盡。
他謹慎地左看右看,研究了一會兒,果斷放棄。
“它停不下來。”闫賀安斷言,言之鑿鑿,“真削筆刀就像真男人從不回頭,你見過火車掉頭嗎?那都是一往無前。”
安浔阻止不了闫賀安的胡言亂語玷污他的耳朵。
他嘴角抽動:媽的智障。
韓宇南不介意闫賀安滿嘴跑火車,看得出挺着迷的:“我草真酷。”
“你喜歡?”闫賀安随手往前一擱,“送你。”
前後不過五分鐘,這倆人已然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闫賀安跟韓宇南理順排位:“以後叫闫哥就行。”
韓宇南猶豫了一下。男生都愛管自己當對方爸爸,不愛當兒子也不愛當弟弟:“我一月一的,你哪年?”
闫賀安不回答,伸手直擊要害:“不叫還我。”
韓宇南的底線光速消失,喊得那叫一個誠懇:“闫哥。”
闫賀安滿意了:“宇南啊,哥今天教給你一個道理。”
韓宇南洗耳恭聽:“你說。”
闫賀安不要臉:“長得帥的都叫哥,準沒錯。”
“……”韓宇南摸摸下巴,“我也挺帥的對吧?”
闫賀安不反駁:“你可以是別人的哥呀。”
韓宇南琢磨了一下,覺得沒毛病。
他拍了一把正做題的同桌:“老餘,叫聲哥來聽聽?”
安浔:“……”
聽不下去了。
早自習結束的鈴聲一響,安浔就站起身往外走。
跟這個叫闫賀安的待久了,他怕他提前五十年步入老年癡呆。
張堯還沒開完會,安浔站辦公室門口等。
一從樓梯口拐下來,張堯就看見安浔了。
走廊是半開放的,連廊連着兩棟教學樓,高三單獨一棟。
安浔就站走廊牆根,不影響來來往往的同學。張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總覺得安浔比上學期末尾更瘦了。
他抄着口袋安靜站着,玻璃反射的日光刺眼,他閉了閉眼,低頭站着打瞌睡。
張堯在心裏嘆了口氣,那點批評的勁兒突然沒了。
“安浔。”
被叫到的人擡頭,一臉準備好挨批但不改的油鹽不進的勁。
張堯也沒生氣:“我知道你成績好,一直都是年級前幾,來不來報道,對你确實沒影響,覺得無所謂。”
“但是班級還是要有紀律。等你出了社會,你就會明白,學校是唯一一個不搞特權的地方。我希望一視同仁地對待所有同學,你明白嗎?”
安浔垂下眼,視線落在地磚紋路上出神。
特權不特權的,安浔不知道。
人生是不公平的,他很早以前就感受到了。
說實話,今早看到闫賀安站在講臺上,安浔意外之餘,更多的是說不出來的煩悶。
昨天他送外賣,對面是萍水相逢的顧客,兩人生活差別再大,安浔都無所謂。
但昨天他剛見識過他們之間的差距,這個人就變成了他的同學。
闫賀安的各種舉動時不時提醒他,人和人之間煩惱的東西不一樣。
安浔一支中性筆用了三年,沒墨了就換筆芯。
不是因為買不起第二支筆,而是買第二支筆的錢,可以用來多買一顆雞蛋。
張堯繼續說着:“……我不能因為你成績好,就對你特殊照顧。報道如果是沒意義的事,那運動會也沒意義,上課學習也沒意義,任何事都沒意義了。你不來,同學們也都不來,學校還怎麽運轉。你聽懂我說的了嗎安浔?”
安浔回過神點頭。
張堯語氣放緩,溫和地看着他:“這一周你放學後都要值日,沒異議吧?”
安浔又點頭。
張堯擺手:“回去吧。”
有學生無故缺席報道,為此剛在會議上挨了頓訓的張堯揉了揉太陽穴,有點無奈。
每次都是這樣。他能感覺到安浔确實聽進去他說的話了,但是轉頭來遇到同樣的情況,安浔還是我行我素。
張堯對安浔這樣既聽話,又不聽話的學生,實在是放心又頭疼。
安浔往教室走,轉過拐角腳步一頓。
偷聽被逮個正着的任清華幹笑一聲,欲蓋彌彰地舉起水杯子:“咳,我接水,接水。”
安浔看了眼她空空如也的水杯,沒拆穿她漏洞百出的瞎話。
他“哦”了一聲:“你接吧。”
任清華跟在安浔屁股後頭,憋了半天比他還委屈:“哎你就跟大堯說你打工去了又能怎麽着啊?一周值日又一周值日都多少回了,你不累我替你看着累。”
安浔不理她,任清華依然不理解地碎碎念:“或者讓阿姨給大堯打個電話請假也行呀,怎麽非得翹了呢,你這嘴長着不會解釋還是怎麽地?”
安浔停住腳步,食指微屈在任清華腦門上敲了一下:“別念了,你讓我清淨一會兒。”
任清華一跟他黑漆漆的眼睛對上,就不吭聲了。
得,愛值日值呗,争取下輩子投胎當個掃地機器人。
安浔懶得跟放學還要爸爸媽媽開車來接的任清華解釋。
她不會明白的。
安浔不告訴張堯他打工的事,一方面是因為他的自尊心。
班上除了任清華沒人知道他打工的事,他沒有刻意隐瞞過,也沒打算昭告天下。
更重要的是,安浔不希望他媽來開家長會的時候,張堯萬一跟他媽說什麽“高中生打工還太早”之類的話,會讓他媽難堪下不來臺。
滿十六歲打工就合法,堂堂正正賺錢,他照樣考年級第一。
值日而已,安浔無所謂。
至于新來的轉學生會不會把偶然撞破的事兒說漏嘴?
安浔想,這就是個随時可能打破他平靜生活的定時’炸’彈。
偏偏成了同桌,避都避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