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5.
我第九次被秦溯拉去試新菜,是一個滂沱的雨夜。那天天氣從傍晚時分開始變壞,黑雲壓城,狂風貼地卷起,搖得樓下柳樹有如小說中的打人柳般狂亂。不一會兒,雨聲便鋪天蓋地地響了起來。
那天我很忙,于是晚餐跟趙非凡一起叫了外賣。為了對沖壞天氣可能帶來的延遲配送,我們還特意比平時早了半小時叫。不料一直等到我倆餓得前胸貼後背,也沒等來這頓晚飯。
趙非凡讓我問問騎手幾時送到,我磨蹭了半天,把手機往他面前一塞,說,“你打。”我本來就有點社恐,這風大雨大的讓我去催外賣,還不如餓死呢。
但恰巧趙非凡接了個電話,于是舉着手機一邊說,一邊往外走,路過我工位時用口型跟我說,“快點打,餓死了”。我沒轍,只好硬着頭皮撥出了騎手的電話號碼,撥了好幾次才接通。
信號在這破天氣中顫悠悠的,如同幾欲拉斷的蛛絲。好不容易接通,騎手的聲音夾雜着大風大雨的呼嘯,模糊而嘈雜。我嗯了好幾次,才勉強聽懂他的意思。騎手師傅說他路上摔了一跤,我和非凡的飯有點灑了,他正要回店家去給我們再買一份。
我急忙說不用不用,這都晚餐高峰時段了,一來一回至少得四五十分鐘。我說要是灑得不嚴重您就給我送過來吧,不用您賠,天氣不好能理解。
騎手道了謝,十分鐘後再打來電話,讓我下樓取餐。
這樣大的雨,穿一次性的塑料雨衣根本無濟于事,騎手小哥渾身濕得像是剛從湖裏撈出來。膝蓋處有兩團深色印記,看樣子像是雙膝直接跟泥水坑來了個親密接觸。
于是我更不好意思起來,因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打電話導致他摔跤。那騎手眼睛黑黑的,眉毛很濃,就在說話間,雨水順着眉梢劃下,顫巍巍地挂在顴骨邊兒。頭盔下的頭發一绺一绺的貼在額頭上,看起來極為狼狽。但饒是這樣,他依舊從容,一邊道着歉,一邊把打包盒遞了過來。
說實話,隔着塑料袋,我跟趙非凡的飯看上去有點慘。麻婆豆腐漏出來的湯糊了半塑料袋,不知道是否殃及了米飯。我就猶豫了那麽一瞬,被騎手小哥看了出來,于是他說,要不我還是給您換一趟吧。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哪能真的讓他冒着雨去給我換。于是只好嘟囔着“不用不用”,把飯接過來,轉身上了樓。
當天晚上我跟趙非凡誰都沒吃飽。麻婆豆腐湯灑了一半,地三鮮幹脆三分之一都漏了出來,泡在了麻婆豆腐湯裏。我倆用紙巾把塑料餐盒擦了又擦,勉強挑着剩下還能吃的菜吃了幾口。趙非凡恨鐵不成鋼地拿筷頭指着我說,“蘇老師,像你這種軟柿子社恐,就該讓你去房産公司去幹中介,好好鍛煉鍛煉臉皮。”
恰在這時,秦溯的電話打了進來,軟硬兼施地讓我去試菜。
趙非凡自然是寧願餓着也不願意受秦老板折磨,我推脫不開,就說忙完手頭的事去吃宵夜。
Advertisement
晚上九點,雨稍微小了些,我便撐着傘去了店裏。今天店裏沒什麽客人,秦溯坐在收銀臺後面,而阿東和阿萍則坐在桌前,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鬥着嘴。見我進來,阿萍得意地朝阿東揚了揚下巴:“我說什麽來着?拿來吧你!”
“什麽拿來吧你?”我不解。
阿東嘆口氣,“我跟阿萍打賭,今天這麽大雨,蘇老師你肯定不會來了,沒想到你還真來了。”頓一頓又道,“蘇老師你說你是不是有受虐傾向?”
我剛想說這還不是你們秦老板只會欺負社恐,嘴還沒張開,只聽得身後一個聲音響起:“0130取餐。”
我急忙給人家讓開道。風雨在他身後閃過一瞬,便又被門阻擋在外。扭頭的一剎那,我發現他就是幾小時前剛給我送過餐的騎手小哥。然而有道是匆匆趕路的人無暇顧及路邊的風景,步履不停的外賣騎手,自然也注意不到一個又一個從他手裏接過外賣盒的顧客。
他大約剛做這行不久,進店之後,目光猶豫地在阿東和阿萍臉上游移,又試探地問,“0130?”
“有有有。”阿萍把手中瓜子放下,轉身回到廚房取出打包好的飯菜,小哥匆匆核對了一下,便拎着走了。全程不超過十秒。
阿萍交接完飯,繼續轉回來跟阿東嘻嘻哈哈打鬧,但鬧着鬧着,氣氛好像有些不對,好像突然少了些什麽東西,一種微妙的凝滞感在蔓延,逐漸壓過了阿萍清脆的咯咯笑聲。
我們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收銀臺,是秦溯。他縮在收銀臺裏面,努力縮小着自己的存在感,頭幾乎壓在膝蓋上,以一種從半截子腿高度偷窺的可笑姿态,鬼鬼祟祟地在收銀臺邊露出半個腦袋。
對上我們的目光,他的表情裏有錯愕,有迷惑,有震驚。過了好幾秒,他慢慢地說,“是……江柳青?”
6.
秦溯想過很多種他和江柳青重逢的場景,或在某個社交場合的偶遇,或在某個投資會或者路演現場的偶遇,或者,是在學校什麽時候辦活動時,作為知名校友參會而偶遇,總之,肯定不是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阿東還沒搞明白狀況,還在興高采烈地打趣——就秦老板白月光這點子破事,阿東阿萍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他倆還經常說啥時候才能看看這個白月光,到底有多驚豔——如今見着了,阿東一時口無遮攔,說,上啊老板,此時不乘虛而入更待何時?白月光現在正是落魄的人生低谷期,正需要人給個溫暖的抱抱,你現在出手抄底,白月光沒準還得對你感恩……
最後倆字硬生生掐斷在喉嚨裏,在阿東的調侃中,秦溯的眼眶倏地就紅了。
憋了好一會兒,他低聲道,“那不是趁人之危嗎?”
我們三人面面相觑,任誰也沒想到,平日吊兒郎當騷話連篇,最喜歡對帥哥品頭論足的秦老板,在談及白月光時,如同一個情窦初開的男高中生,他裹足不前,左右為難,前怕狼後怕虎。充滿了不合時宜的青澀與羞赧。
可我們都是三十啷當歲的人了啊,離開校園很多年,熟悉的是成年人那一套推拉試探,欲拒還迎和單刀直入的社交法則,像這種八百年前未宣之于口就掐斷的暗戀,早就不是我們所熟悉的形式了。
阿東和阿萍向我投來“該你發言了”的目光,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只好硬着頭皮清了清嗓子,說,“也不能說這是趁人之危吧……”
秦溯馬上把臉扭向了我這邊,眼中滿是期待。
“我覺得,首先應該弄明白,江柳青到底出了什麽事,怎麽會來送外賣——按照你說的,他那麽優秀,就算趕上裁員也應該很快就能找到下家才對,不至于來送外賣。搞清楚原因,如果你能幫襯他、拉他一把,那不是也挺好的嘛……到時候你再跟他攤開說,那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我每說一句,秦溯的眼睛就亮一分,等我把這段話說完,方才他那滿臉的錯愕與陰霾已經一掃而空了。秦溯忍不住拍了下桌子,士氣高昂地說,“就這麽定了!先搞明白江柳青到底怎麽回事,再制定作戰計劃。蘇老師,打聽消息的事就交給你了!”
我腦子嗡的一聲:“我、我……?”
“對啊,你身邊那麽多記者,消息靈通,你幫我打聽打聽呗!”秦溯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作為我家店的鐵杆會員,吃了我那麽多秘制菜,蘇老師你好歹為我的幸福出點力嘛。”
……就離譜,我差點掀桌大罵。還秘制菜,那是正常人吃的東西嗎?那是我主動要吃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