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11.
我第十次被秦溯叫去試菜,那道菜出乎意料地賣相不錯,名字卻起得喪裏喪氣——黯然銷魂湯。
嘗了一口,口味竟格外驚豔。那是一道類似糖水的冰甜湯,第一口下去,紅豆,陳皮,綿密的口感在舌尖綻放,帶着些含蓄的甜香,再回味,後勁中含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胡椒辛辣,以及不知道什麽原料的清涼苦味。
吸取了一個多月前江柳青深夜進醫院的教訓,我沒敢吃第二口,而是先發問:“原料是什麽?”
秦溯幽幽地說,“眼淚。”
“……”我把那東西推得遠了一點。別人說這話我可能只會覺得騷氣,但秦溯,我有理由相信,他一邊熬湯一邊哭,淚水吧嗒吧嗒掉進湯鍋裏。
“騙你的。苦瓜汁而已,一點點。”秦溯無精打采地說。“怎麽樣?還可以吧?阿東都說味道不錯。”
“是還行,都不太敢信是你的手藝。”我說,“怎麽了?表白被拒了?失戀後靈感爆發了?”
秦溯嘆了口氣,“根本就沒到表白那一關,江柳青就不接我的茬你知道吧!”
得知江柳青進醫院的事後,阿東和阿萍一致扼腕嘆息,直呼不該讓我陪秦溯去送江柳青去醫院,一個社恐加一個慫,生生錯過了“推一把”的最好時機。
于是在江柳青再度來“螢間”蹭免費宵夜時,看到的就是店裏老板廚師和跑堂的,齊刷刷在線嚴陣以待。
據秦溯說,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
“江柳青一到門口,阿萍就格外熱情地把他迎進來,直說老板為了表達歉意,特意讓阿東多給你做了幾個菜,完阿東直接擺出三菜一湯外加精心準備的小點,倆人一個坐江柳青對面,一個坐江柳青旁邊,堵住他去路,搞得江柳青筷子都不敢舉你知道吧?”
我:……
“完阿萍跟阿東就一人一句,開始誇我,那話說的,我自己聽得都臉紅。一邊誇一邊還要問江柳青,‘江師傅你說是吧?’江柳青飯都吃不好就得嗯嗯嗯回應。阿東說着說着,突然轉向我,問我說,老板,你大學在哪兒讀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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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我知道他是在給我遞話頭,于是我就說我是C大什麽什麽專業的。一開始說到校名,我明明看到江柳青眼神都變了,我就等着他說那句‘我也是C大的’呢——然後我不就能說‘啊原來我們是校友,你哪一屆的’,這不一來一回,互動也有了,關系也就攀上了嗎?——但江柳青啥也沒說,就又低頭吃飯了,之後,整晚再也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看着秦溯,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了。富二代秦老板,他這番話說得那麽理所當然,而他的失落又是那麽情真意切,真誠到甚至有一種天真的殘忍,讓我在這一刻深深地共情了江柳青——
一個畢業于名校且備受矚目的青年才俊,突然從CBD雲端被打入街頭巷尾,昔日豪華而恒溫的辦公室,洋氣的brunch、高端的商務午餐和輕松惬意的精釀通通成為過去,如今陪伴他的,是全年無休,是烈日暴雨寒風,是兩塊五一罐的啤酒和有可能把自己送進醫院的免費宵夜,以及,不知道還有沒有翻身之日的落差感。
換做是我,我也不願意對別人說起自己是哪兒畢業的,尤其是面對自己的校友。
12.
我跟秦溯說,我一個社恐,為了你這檔事,豁出去了。江柳青跑外賣的事我給你問,求求你不要再在他面前亂說話,叨叨你那些校園往事了,行不行?
秦溯這人抓不住重點,他說,蘇老師你社恐?
我:……
“總之。”我說,“你別老揪着大學沒完沒了,多大點事啊惦記到現在,更何況你那會兒不是個廢柴嗎?相信我,這并不值得炫耀追憶。你要多給江柳青展示一些現在這個更好的你,比如說你的愛好啊,商業計劃啊——新菜就不用了——之類之類的。沒準就找到更好的契合點。”
讓他直接喜歡上現在的秦老板不是更好嗎?總比拿十多年前那點八竿子打不着的交情兜圈子強。有些話我不好意思當着秦溯的面說——你記得十多年前意氣風發的江柳青,人江柳青記得你一個混日子的廢柴嗎?你誰啊?
秦溯眼中的欽佩之色更重了,他說,“蘇老師,你好會啊。你戀愛經歷一定很豐富吧?”
我:……
想逮住江柳青并不難,難的是江柳青将自己藏得嚴實,除了那夜說漏嘴帶出來的中産生活細節,他再未露出一丁點兒往昔的影子。他就是個忙碌而沉默的騎手小哥,或許還尚算年輕尚算帥,但臉上眼角,手指關節已滿是風霜侵襲的痕跡,在時間和疲勞的捶打之下,日複一日地忍耐着生活。
但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機會。依舊是深夜的外賣,等我下樓時,江柳青依舊在門外就着燈光,翻着一本書。
見我下來,江柳青笑了一下,把塑料袋遞給我,說,“蘇老師怎麽天天晚上買酒?”
我說,“你怎麽天天送外賣間隙看書?”
江柳青聰明地繞開了問題的真正核心,他說,“因為沒法看電子書。送外賣眼睛吹風吹久了,看電子屏受不了。”
說完這話他自己也笑了。我深深地看着他,大概在騎手小哥群體中,他也是個異類,大家每天奔忙于讨生活,沒什麽人願意跟他聊聊讀書、人生、命運這種形而上的東西。
于是我拆開塑料袋,遞給他一瓶啤酒。林德曼的櫻桃啤酒,是我最喜歡的口味。他看了看我,于是我說,“來吧,本來是要跟同事一起喝的,結果他提前走了,就當陪我了。”
然後我們坐在辦公樓下的臺階上,一人拎一瓶啤酒,就着八月底最後一絲暑氣,慢慢将一天的最後二十分鐘咽下。
聊聊讀書,聊聊他正在讀的這本書的作家,聊聊他走街串巷看到的這座城市,以及行走其中的人和他們的生活。一點點酒精點燃了江柳青的談興,最後他轉着瓶子說,“你不會只喝水果味精釀吧?等有機會啊,蘇老師我一定要請你喝迷失海岸那款香草拿鐵。”
于是我抓住機會問,“when?”
他驀地住了口。借着背後大廳的燈光,我們對視。江柳青的眼睛格外黑,裏面盛着滿滿的疲憊,以及難言的情緒。他啞了許久,然後噗嗤一笑,吐出個長長的,不知是有點尴尬,還是有點感慨的“哎——”
“我覺得你不會幹騎手太久的。”我說,“确切地說,我覺得你不太像是外賣騎手,就你這讀書審美,你這談吐,當培訓老師、做業務、賣保險,幹啥不行呢?為什麽就當了外賣騎手呢?——沒有說騎手不好的意思啊,就是,顯然騎手是格外辛苦的行業,而你并不是沒得選。”
很多時候,談話只需要一個打開的契機,在這個夏夜,冰爽的啤酒将他身上那層厚重的殼敲開一道細細的縫隙,江柳青手指摳着啤酒瓶上的商标紙,輕描淡寫地說:“這有什麽,失業幾次,自然就沒得選了。”
“嗯?”
“人生就是這樣嘛,有時候踩了坑,跌倒了爬起來就是。有時候坑踩得時機不對,跌倒就很難爬起來。”江柳青臉上倒沒什麽自怨自艾之色,更多的是自嘲,“你知道嗎蘇老師,我以前,是做投資咨詢行業的呢。當時我以為自己是攀登上了人生一個小高峰,但人在峰頂時摔倒,那就是一個跟頭接着一個跟頭,一路下坡就出溜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