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35章
9.
一開始我還沒搞明白,慧文姐說凡姐這個“當真”,到底是當真到什麽程度。直到有天趙非凡嚴肅地跟我說:“我收回我的話,我覺得思凡可能真的要離婚。”
我一驚,問,為啥?
“之前她跟韓放買房,找我借了十萬。思凡才是他們家養家主力你曉得吧?韓放就點固定工資,偶爾拿點稿費。我就跟她說不着急,手頭有錢先還別人的,反正咱這麽多年老同事我也不怕你跑了。”趙非凡說,“前幾天思凡突然把錢都還給我了,一次性還清,還帶了利息。這說明啥啊,這是她在清債務,離婚的第一步,不就是清點共同債務、整理共同財産嗎?”
我突然就想到了,之前慧文姐跟她說的那些話。
很多事兒不能比較,結合趙非凡和慧文姐兩個人的話,凡姐可能會為了薇薇、為了自己來之不易的“人生贏家”生活選擇不離婚,卻也可能是為了板兒男選擇清理債務準備離婚。兩下一比較,我暗生幾分懷疑——縱韓放讓她失望,可板兒男不過就是她在震怒失意之下偶然認識的這麽一個人,這二者的分量和意義,能一樣嗎?
凡姐很快就給了我答案。
那又是一個夜班,但這次主動提出換班的,是凡姐。
趙非凡很意外,他扯了扯嘴角,但最終,還是摁住了一顆蠢蠢欲動的八卦心,答應了跟凡姐換班。
辦公室的夜總是很靜谧的。一過晚上九點,落地窗上,兩個編輯伏案的身影就會疊加在燈火璀璨的夜景之上,這也是我喜歡做夜班編輯的理由,不用說太多話,幹活兒幹累了,拎罐啤酒往窗邊一坐,看看夜景,心裏總會有種充盈的踏實。
但今夜,因為有了凡姐,我多多少少有點尴尬,于是一晚上都在搜腸刮肚,想要說點什麽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後還是凡姐先開口。她說,“蘇老師,你對顯卡了解嗎?”
我一驚,說,“這個我不懂。”
凡姐看上去有點失望,于是我想了想,又補充道:“不過我有個同學對這個很了解,他說過最近一個什麽4090,很不錯。”
“4090……”凡姐埋頭在手機上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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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姐……是要買顯卡送人嗎?”我試探問。
凡姐犀利地掃我一眼,主動挑破了這半遮半掩的話題,“是啊,送小裴。你想問什麽就問,遮遮掩掩的幹啥啊,你們不早都知道了。”
原來板兒男叫小裴。
原來凡姐早就知道,我們都已經知道了她的事。
看到我尴尬的表情,凡姐笑了,“沒事,反正咱們辦公室從來沒秘密,那會兒趙非凡跟雲想濤眉來眼去的,不也以為自己天衣無縫的,這世上哪有天衣無縫的事啊。”
“……這你也知道!”我大為驚訝。
凡姐挑眉,表情舒展開來,一掃這些天的陰霾,又做回昔日那個優雅開朗的“柳仙兒”。我突然心生萬千感慨,趁着凡姐心情還不錯,索性直接問了:
“凡姐,你是真的打算離婚了嗎?”
10.
“啪”的一聲,啤酒罐拉開,給這個并不炎熱的初夏之夜帶來一絲清爽。凡姐披着長披肩,仰頭,大大地喝了一口,垂眼,看着啤酒罐,“我現在終于理解你為什麽喜歡上夜班了。這感覺挺不錯的,我都忘了自己單身時是什麽感覺了。”
她說,蘇老師,你是個男人,你幫我分析分析,是不是男人都是既要又要還想要?
凡姐跟韓放的開始,跟韓放和那個小姑娘的開始差不多。
那會兒正是韓放聲名鵲起的時候,凡姐在一線做文化記者。采訪前先約訪,凡姐跟韓放在網上聊了一個多月,聊得火熱,于是大熱詩人、從不接受采訪的高傲才子,破例接受了凡姐的邀約。
然後就線下見面,詩壇明星碰上傳媒新秀,一眼定情緣。
凡姐說她至今深深懷念着那個時候的韓放,韓放是個有點內斂的人,也不太會應酬,但跟她總有無窮多的話。兩人談戀愛那會兒,經常通着話就睡着了,第二天醒來才挂斷通話。韓放依賴她,也撫平她,因此當韓放向她求婚時,她沒有任何的驚訝與猶豫,就像是百川終會歸海,韓放終會向柳思凡求婚,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
只不過詩壇明星終究是昙花一現。文化界比媒體界更講究論資排輩、互相擡轎子。有一次,韓放被推薦參加一個獎項評選,有前輩指點他,說最資深最有分量的評委很看好他,他只要稍微表示表示、拜拜山頭,大獎非他莫屬。但韓放不屑一顧,私下裏說,他有什麽作品啊?不就是靠“研究”那幾個大佬的作品出名,人家寫文學批評那是解析批評,他寫文學批評那是變着方拍馬屁。就這人還好意思跟別人要錢。
不知這話是不是傳到當事人耳朵裏,總之,韓放落選了。
這種事一次兩次還好說,多幾次之後,漸漸地,也就沒人再願意擡韓放的轎子了。因為在大家眼裏,韓放就是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還總愛戳破圈子裏一些衆所周知、卻又不好公之于衆的潛規則。
既得利益者正襟危坐,誰願意被“不識好歹”的人掀開老底,翻出通紅的猴屁股呢?
于是韓放這顆新星變流星,就這麽迅速地劃過當代文壇,隕落得無聲無息。
但凡姐無所謂,用她的話說,兩口子過日子,只要自己覺得配合得當就行——其實外人看來他們的确是良配,女主外男主內,凡姐在外面混得風生水起,韓放則兢兢業業地當着講師顧着家,把老的小的照顧得井井有條。連凡姐在國外交流那半年,家裏老母親拆遷換房,都是韓放一手打理出來的。
“所以我就覺得——韓放對現在的生活到底還有什麽不滿意呢?吃穿不愁,有車有房,錢也沒讓他操過心。我們也不是那種忙于事業疏忽交流的中年夫妻,我的确不理解,到底還有什麽不滿意呢?”凡姐啜了一口啤酒,幽幽地說。
“那天去見那個小女孩,她說是跟韓放聊文學聊上的。那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就想,你老婆不會聊是嗎?你老婆不僅科班畢業學文學懂文學的,還是個專職的文字工作者,還是獲過獎的文字工作者,怎麽着,滿足不了你的精神需求了?非得找小姑娘聊才能獲得精神共鳴?”
我深深地看着凡姐。她連落寞都是美麗的,連發牢騷都是優雅的,可是她這般通透,在這件事上還不是身在局中,霧裏看花。
男人,就是一種既要又要還要的生物。他們想要一個又美又有情趣還能掙錢的伴侶,但又不希望伴侶風頭太盛蓋過他們。凡姐什麽都能包容,包容了他的清高執拗,也包容了他世俗意義上的失敗;她什麽都能給韓放,家,錢,愛情,但唯一不能給他的,就是那種雄性生物與生俱來的尊嚴。他的才華、能力和弱點,尤其是一次次的打擊,都被自己的妻子所見證。他只能隔着網線,從小姑娘那裏得到一點虛幻的仰望。
一時間,我竟不知道凡姐和韓放,究竟誰更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