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21.

墓碑前是個長凳。我走過去才發現,躺在長凳上的是沈君頤。

他還是一如既往穿着成套的西裝和襯衫,只是再貴的套裝也掩不住他的潦草。他就那麽衣冠不整地躺在長凳上,一手擋在臉上,好似要遮住上午灼人的陽光,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沒睡着,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該是喝了不少酒,一走近,濃重的酒味就直沖過來,而墓前則還放着瓶茅臺,開了蓋,財大氣粗地在墓前大理石板上灑了好些。

我沒理他,把臨時買的那束花擺在老先生墓前,然後鞠了三個躬。

老先生的遺照還是張新聞圖片,當年入選過年度十大新聞圖片的。那是攝影師在他開庭前抓拍的一張圖,臉上皺紋縱橫丘壑,眼神是老态龍鐘了,但卻堅毅沉穩。看看老先生再看看沈君頤,我都想象不出來如果老先生活着,會對他這個寄予深厚希望的愛徒擺出什麽表情。

“……是你啊……?”背後,一個口齒不清的聲音響起,“我還不知道,你跟老師有這交情呢?”

“……我也想不到,你來掃墓就這态度。”我冷冷地說。

“噗嗤。”沈君頤笑出了聲,“态度都是給外人看的,有個屁用。”

他翻身坐起,茅臺酒斟滿墓前小杯,“難得蘇老師是個有心人,來都來了,一起陪我老師喝點兒?”

我皺眉,心想老先生生前你一句話不說,這會兒了又何必惺惺作态。垂眼,微風吹動着杯口酒液蕩漾,一點點香灰漂浮在清澈的酒中,不知怎的,突然就讓我覺得有點戚戚然。

于是我就接了酒。

沈君頤又在大理石臺子上灑了些酒,然後我倆碰杯,沉默對飲。他從兜裏掏出煙,抖抖索索地點燃,然後深深吸了一口,別在墓碑旁。然後神叨叨地念叨:“吶,煙、酒都給您帶來了,該說的我也都說了,還多個人來一起看您,老爺子,該高興了吧?”

我:……

老油條訟棍居然還有這一面,這我倒是沒想到。

幹站着畢竟尴尬,于是我略一點頭打算離開,沈君頤突然開口問道:“他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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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的是安謹言。

我想了想:“你希望聽到什麽樣的答案?是他很好?還是他離了你幾乎活不下去?”

安謹言的确是難受了好一陣。那天早上,沈君頤看着他負氣離開,卻還是扭頭上車先去幹自己的事。兩個小時後,安謹言拎着所有的材料去了律所。

那個Alice是個精明人,看安謹言紅着眼睛怒氣沖沖來辭職,自然不想沾染這種麻煩,于是勸安謹言不要沖動,等沈君頤出差回來再說。然而安謹言自尊心受辱,正在氣頭上,決計是不可能等到沈君頤回來的,他放下門卡掉頭就走。

不知是因為前段時間太忙太累,還是因為在垃圾站裏關了一宿沾染了什麽病毒,還是因為情緒波動太大,總之,安謹言當晚就生病了。高燒一度飙升到39℃,淩晨一點,我下班回家剛睡着不久又被他電話敲醒,電話裏他聲音虛弱,說,蘇哥,你能不能上來一趟……我好像不太行了……

于是大晚上的,我又把他折騰進醫院。

燒在第二天上午八九點的時候終于退了下去。我去醫院外早餐攤吃了個早飯,順便給他帶了一份。等我回到病房,發現這個沒人管、欠巨款、感情上又被暴擊的小孩,躲在被單裏,偷偷地哭了。

一下子失去了每月三千五百塊的收入,又大病了一場,那個月,安謹言的還款是找我借的。

22.

我看着沈君頤,等待他給我一個回答,不過我猜想他不會。因為他出差回來之後也并沒有來找安謹言解釋——至少我沒在樓下看到過他。而且照安謹言的性子,如果沈君頤真的來找他,他一定會按捺不住告訴我的,但他也沒有。

從那之後,每個月月底來跟安謹言核對還款進度的,就變成了Alice。一開始,Alice還會專門說一句“沈律這幾天很忙哦”,兩個月之後,或許她自己也覺得這話有點刻意有點多餘,于是連這兩句話也省了。

出乎我預料的是,沈君頤猶豫了一下,說,“那還是希望他過得好一點吧。”

“他過得挺好的。小安還是有點設計才華的,人又機靈又踏實,說實話,沒有你們律所那堆雜事兒,他能接的活兒比掙那三千五多多了。”我很快地說。

沈君頤飛快地提了下嘴角,似乎想笑,但最終只是扭出個苦哈哈的表情,“是麽?那挺好……挺好。”

終是忍不住,我問道:“你怎麽想的?居然會把他前老板的老婆的公司資料交給他去整理?你是真的沒留意,還是真的不在乎他的感受?”

——作為一個職場摸爬滾打多年的職場社畜,情感上我偏向安謹言,但從理智上說,我是理解沈君頤的。我只是不理解,他為什麽非要讓安謹言知道這件事。

沈君頤先是一瞬茫然,之後便又擺露出那副想哭又想笑的表情了。他說蘇老師,我要是跟你說,我是真的早就忘了這茬,你信不信?

一開始不過是一個例行公事的項目,既沒有風險,還能掙錢,又是國內開創性的新制度可以撈一波名聲,非常符合他接案子的原則。只是他沒有想到,那個年輕的、明明緊張得不行,還強裝鎮定的大男孩,會說出自己客戶的名字。

作為一個合格的、靠譜的、成熟的職場人,沈君頤必須把客戶的利益放在前,所以他必須對柴慧雲甚至她老公的行蹤三緘其口。然而到底是有幾分憐憫有幾分愧疚,于是他便給這個年輕人,提供了一些舉舉手就能提供的方便。

如果故事在這裏戛然而止,也不失為一個不錯的結局,可是從哪一步起,慢慢就走偏了呢?

或許是他工作到深夜時一句小聲的提醒,讓他別抽那麽多煙;也或許是每次上門核對還款賬目時,那個殷勤留他吃飯的邀請;也或許是我無意間說的那句“安謹言說你們是嚴肅認真的戀愛關系”,逼得他不得不正視安謹言這個人的存在。

安謹言和他以往的那些“男朋友”們一樣,有着他沈君頤最需要的活力、朝氣和信念感,但他卻忘了一件事,安謹言終究和他們不一樣,在他小太陽一樣的表面下面,隐藏的是貧窮的狼狽、卑微和不堪一擊。

因此,他注定不能像對待以前那些男朋友那樣對待安謹言,合則來,不合則分。

“我是想過給他一個結果的,蘇老師。”沈君頤苦笑,“我只是……你想吧,我每天經手的案子,哪個不是八位數以上,哪個不是涉及地方名流,哪個不是重大案件?實話說吧,就小安那點事,也就是跟我客戶有關系我多聽了一耳朵,這種事後續一般我都是交給助理去處理的。更何況第一次我們相見時,我也沒想到會跟他走到這一步……就這麽個小案子,後來我忙起來,真就忘了他跟我客戶這層關系了。”

這話聽上去或許對安謹言很殘忍,我都能想象到他聽到這話一定又會氣得跳腳。但我懂沈君頤的意思,每個人都覺得紮在自己身上的那根針最疼,然而實際上,你的那點痛,或許都夠不上讓別人有記憶。

這也是我入行後,我師傅教我的第一課。他說小蘇,比慘是沒有意義的,這不是說你要變成一個硬心腸的人,而是你要從一堆慘當中,分辨出對于大衆有着真正意義的那一個。

只不過現在說這些只嫌太晚了。我略朝老先生的墓碑方向擡擡下巴,“沈律若真有心,出差回來就會去找小安了,犯不上今天說這些話。就好比你師父,倘若老人家在世時你真接了他的旗,哪怕只是聲援一下老人家,也好過這時候的中華煙,茅臺酒。”

作者有話說:

雖然對小安很殘忍,但于他而言是過不去的坎,于沈律而言就是随手接的活兒,轉眼就忘腦後了

也是我進入職場的第一觀感吧,感覺并不太好——我覺得關系自己前途的天大的事,可能就是大佬一句話,大佬記得說這句話,我的事就有指望;大佬忘到腦後,我的事一竿子就不知道支哪去了。。。

當然後來發現世界就是個草臺班子,什麽一句話決定前途,大家都湊合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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