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23.
有那麽一瞬間,我在沈君頤的臉上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他開庭時那種雄辯的神色,我以為他打算噴我,沒想到他醞釀了半天,突然把臉扭向了墓碑:
“聽見了嗎老師?都怪你,搞得人都看不起我了嘿。”
我:……
他說,蘇老師,如果我說,當年我沉默不發聲,也是老師要求的,你信嗎?
我:……
辯護律師不是一個純靠死磕就能做好的行業,從來不是。
人們愛看的是什麽?是罪犯在莊嚴的審判中得到應有的懲罰,是雄辯的律師在法庭上慷慨激昂,是罪有應得必遭報應,是清白蒙冤終得昭雪。
但在看不見的地方,有辦案壓力,有時限要求,有訴辯交易,也有利益訴求。各方在斡旋與博弈中交鋒、拉扯、最終達成一致,才是真正的法律現實。
沈君頤的師傅,最後一案恰恰就遇上了這樣一個複雜而充滿争議的案子。案件是性質嚴重的傷害行為,還涉及未成年人,因而輿論反響強烈。我聽我師傅那會兒提過這案子,說這案子影響不好,因而要求從快、從嚴地判。
被告是個中年人,身上還背了些違法不犯罪的案底。一般律師接到這種法援案件,可能更願意勸被告認罪認罰換取輕判,但老先生查閱完案卷後,認定證據排非有問題,因此勸被告接受無罪辯護。
老先生德高望重,怕是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面臨千夫所指。民衆樸素的善惡觀裹挾着輿論洶洶而來,很多人認為,被告既然被認定是罪大惡極故意傷害了,證據排非有沒有問題,又有什麽要緊的呢?這案子鐵板釘釘,不可能翻過來,如果律師執意要做無罪辯護,那只能說明律師有問題,要麽沽名釣譽,要麽利欲熏心。
一時間,老先生面臨的不僅是各方的壓力,還有悠悠衆口。而由于事涉未成年人,案子沒有公開審理,媒體也無法參與庭審。我記得很清楚,那會兒如果有任何一家膽敢站在沈君頤師傅的角度,提出質疑,很快就會被罵為“無良媒體”“吃人血饅頭”。
那時候,老先生就像勇挑風車巨人的堂吉诃德,一人一馬一長矛,孤身進行着一場不可能贏的戰鬥。
沈君頤說,那段時間,來找老師的人源源不斷,大多勸他放棄。有人說其實被告自己都認罪了,就是證據排非有一點點瑕疵,沒必要這麽較真,于是老師就反問,程序正義不值得較真嗎?還有人說案子的警醒意義更重要,老師就反問,那個人的清白就不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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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說所謂的“有人”是誰,但我想我已經猜到了——就是最近政商案中案裏面,牽連出來的那位“大人物”。
沈君頤說,蘇老師你不知道吧,老師最後一次接待完那些人,就跟我說,從今天起,你沈君頤不再是我的學生。你的行為做派,辯護思路,包括與官方、媒體的暧昧關系,我并不是很認同,所以你也不要再這個事情上發聲了,這個案子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沈君頤愣住了,但沒等他來得及細琢磨老師的話,老師就讓自己的兒子“送送小沈”。
他是過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老師是在保他。老師的兒子送他去地鐵站時,曾意味深長地說了句話,說讓他“聽老爺子的話,老爺子自有安排”,卻不想所謂的安排,就是幹脆利落地跟他做切割。
那會兒他還不甘心,私下聯系了曾經合作過的各種媒體和自媒體朋友,想讓他們幫忙站在老師的角度,掰正掰正這個案子的輿論風向。他說蘇老師,我覺得我這個要求不過分吧?就算被告真的是罪犯,審理也得講程序正義、他也有權利得到辯護對吧?是這個理吧?我就想推動輿論讨論讨論法制精神,沒問題吧?
——沒問題倒是沒問題,但在當時的民意沸騰的情況下,這話題誰碰誰倒黴。人們仿佛一時之間,都被席卷到狂熱的憤怒與憎恨當中,容不下任何反對。那些零星支持老先生的聲音,一冒出來就會被千夫所指。
我師傅曾有懷疑,是有人在其中攪混水,故意煽動輿論情緒,但這畢竟只是猜測,混亂中,誰也沒那個心力去求證。就在這時,當事人突然跳出來,背刺了自己的辯護律師一刀。
他自己,認罪認罰了。并公開稱,自己犯罪事實确鑿,證據完備,只是律師讓他申訴說程序有問題。律師還跟他保證絕對能給他弄成無罪,他是輕信了律師的話,才拒絕認罪的。
老先生終于被逼進了死角。至死,在很多吃瓜群衆的心裏,這個案件被告的辯護律師都是一個“罔顧司法”“攪弄輿論”的無良訟棍。
當事人反水後,沈君頤在老師門前敲了半天門,又在樓下站了半天,才又獲準踏進老師的家門。
老師的書房比以往更亂了,以前到處都是卷宗資料,法律典籍,而現在桌上、地上全是一張一張的白紙,紙上狂草,墨汁淋漓,字只有四個字:
天日昭昭。
師徒相顧無言,老師也知道他還在私下搞動作,想在輿論上掰回一城,于是只跟他說了三句話。
一句是,小沈,別做刑辯了。
第二句,或許你是對的,你的策略也是對的,你更年輕,更懂這個時代,死磕已經不是這個時代的辯護人所需要的了。
第三句,我說過,我已經沒什麽能教你的了,你沈君頤也不再是我的學生。我是認真的,你以後不必來了。
微風将酒的味道吹散開來,接近正午,墓園的人漸漸走了。沈君頤盯着墓碑,但我總覺得他似乎在看更遙遠的不知什麽東西,他說從老師家裏出來,他買醉痛哭了一場,哭完後就決定刑轉民了。他說蘇老師你不知道吧,其實我上老師家敲門時,聽到家裏面有争吵聲,有人在威脅老師,說您這一大把年紀了,總犯不上因為這點事把律師資格證給吊銷了吧?
“是誰?”我震驚了。
沈君頤苦笑,“那會兒我不知道。敲不開門,我就下樓了。後來單元裏出來的人我都不認識,所以去找老師的應該也是我不認識的人。”
他說從那時候起,我就決定,一定不能走老師的老路,當律師最重要的是什麽?要有關系、有錢,尤其是要有影響力——影響力太重要了,你在公衆面前出現的越多,越有影響力,正義的形象樹立得越穩,你想做的事才能做成。
從那之後,他的名聲在圈裏就跌到了谷底。先是法律圈的人覺得他是抛棄師傅的白眼狼,後來刑轉民了,什麽案子引起關注他就接什麽案子,上電視、做點評,被媒體圈的人認做是胡攪蠻纏的訟棍。
我深深地看着他,沈君頤啊沈君頤,如今你影響力是夠大了,确實,不明真相的民衆天天見你在媒體上蹦跶,認你是個大律,可你真的做成了他想做的事嗎?
想到這裏我突然心裏一動,“我聽說一個八卦。”我問,“就前幾天那個政商案中案,聽說是有人冒死攔了巡查組的車隊,給了一份證據。是你嗎?”
沈君頤的目光在眼鏡後面閃爍了一下,說,“你說的事我不知道。”
走出墓園時,他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皺巴巴的,看上去似乎已經揣了很久,說,蘇老師,你能不能幫我把這個給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