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32.

安謹言從他懷裏擡起頭,眼神漸漸從茫然變得聚焦,他好像明白了沈君頤的話是什麽意思,于是嚴厲地問,“你想說什麽?”

他難得咄咄逼人,而一向慣于發號施令、運籌帷幄的沈君頤則有些不自在地垂眼,不敢看他。

“你想送我出國留學,那你呢?”安謹言又問道。

沈君頤深深地看着他。陽光從洗手間窄窄的窗戶上透進來,又很快被浮雲遮蔽,就在那一瞬的光影交替中,我突然發現,沈君頤,他老了。

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之後,他那高大健碩的身軀,好像一下子就随着失血過多而變得幹癟、脆弱——我的意思是,他依舊高大,但也只剩一副骨頭架子,仿佛是一臺失修的花架,風一吹就要嘎吱嘎吱地要散架。

韬光養晦這麽多年,他把自己打磨成一個人憎鬼嫌的老油條,長袖善舞卻又鑽營冷酷,惹得無數人頭疼并恨得牙根癢癢。圈裏相關的人都在貶損他、八卦他,看他的笑話也看他師傅的笑話——一代名律铮铮鐵骨,最後不還是瞎了眼,教出這麽一個追名逐利的白眼狼。

而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他是蟄伏的毒蜘蛛,一點一點地把那張網編織得結實無比。他從來沒有放棄捕獲目标獵物,他只是在等待他們自投羅網,然後,再用自己的網,自己的怒火,将對方一點一點絞殺。

我忽而明白了他為什麽只喜歡那一款男生,以及,他為什麽會栽在安謹言手裏。一個人心裏若是太苦,遇到個溫暖如太陽、開朗如清風的人,總是忍不住想去接近,想去汲取一點力量的。

更何況是安謹言這種,他像疾風中的勁草,縱被大風吹折了腰,揉揉眼睛抹抹淚,還會笑嘻嘻地再次挺直腰杆。

與其說是安謹言攀附着沈君頤才得以生存,不如說,是沈君頤有了安謹言,才能熬過政商案撥雲見日前,最後這段難熬的時光。

可是然後呢?

了卻師傅的憾恨,終結多年前的翻雲覆雨手,但他真的贏不了。因為人們終究發現,雖然他比他的師傅更圓滑,但他們終究是一樣的人。往後,他的對手就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權勢,是彼此勾連一損俱損的利益共同體,是參差不齊的人心。

但他好像一下子卸了力,滿身滿心都是疲憊啃噬出來的空洞,臉上就寫着四個字:無欲無求。

“我……”他斟酌了許久,猶豫着開了口。“謹言,我這個歲數,可能,走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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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才多大?也就三十五六吧。就已經滿是過盡千帆、再無所求的中年人了。

他短促地苦笑了一下,“在國內,還能當律師,有着不錯的社會地位和收入,出國後我能幹什麽呢?”

“你還可以繼續當律師呀!”安謹言熱切地說,“我們一起走。反正這裏的事你也已經辦完了不是嗎?你不用再撐下去了,你對得起所有人了,沈君頤。”

“謹言。”沈君頤打斷了他,聲音裏是掩不住的倦意,“我已經老了……我沒那個膽量,也沒有那個心力放棄一切從頭開始。我來京城十二年,從一無所有走到現在,過慣了車接車送、香槟高爾夫的日子了,再讓我一步一個腳印重新考、重新執業,我做不到了。”

安謹言眼睛睜得大大的,倔強地反握住他的手,不說話。

說到這裏沈君頤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我就是……該做的都做了,很累很累。你還年輕,你的未來還有很多種可能,但我已經想象不出來我還有什麽可能了。”

我嘴唇動了動,有什麽話沖動地湧到嘴邊——沈君頤這話,可不太妙啊。

我們都清楚,如果把安謹言送出去,他就再也沒有後顧之憂了。往後,不管他願不願意,他都得繼續跟那些人磕下去,一直到把他們全送進去,或者自己倒下。

但沒等我說話,安謹言握着他的手,一分分地從自己肩膀上摘了下來。

“從頭開始很難嗎?”他說,“你沒有膽量,可是我還有;你沒有心力,可是我還有;你已經不會過苦日子了,但是沒關系,我恰恰剛過完苦日子,我最知道怎麽省錢、怎麽摳門、怎麽薅羊毛了。人只要活着就都不容易,沈君頤,但誰不是一邊不容易一邊往下活呢?”

他的聲音裏盛着失望的苦澀,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動情而不容反駁。他從口袋裏掏出那個邊角都磨穿了的信封,“我不需要你為我死、給我錢、或者再為我付出什麽的,我就要你好好的、安全地活下去,對未來——對咱倆的未來,有那麽一點點期待,哪怕只是小小地試一下,行不行?沈君頤,你看我從來都不敢跟你提什麽要求,我就跟你提這麽一個小小的要求,行不行?”

沈君頤不說話。

安謹言就那麽等着,握着信封的手越垂越低,最後,他把信封丢在地上,定定地看着沈君頤。

“想好了來找我,是留是走,我都跟你一道。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後還想不好,就當咱倆從來沒認識過。沈君頤,人得自己給自己找活路,而不是指望活成別人的念想。”

地上有水,信封慢慢洇濕、軟塌塌地陷下去,像極了一個窩囊無用的承諾。

*

我最後一次見到沈君頤和安謹言,是在政商案開庭審判的前一天。他們辦好了簽證,馬上就要離開這裏。于是我們相約,再在墓園裏見一面。

沈君頤看上去氣色好了些,這人只要一活泛,那股自矜又算計的勁兒就又起來了。于是我忍不住諷刺了一句:“喲,準備好過苦日子啦?”

沈君頤笑了笑,沒接茬。只是百感交集地說:

“我一直覺得陸游挺糾結的。”

“嗯?”

“都死去元知萬事空了,最後還是要家祭無忘告乃翁。萬事空就是萬事空,告一萬遍,其實寬慰的也只是後人自己而已。”

墓園寂靜,陽光暴烈。遠遠地,我們看見有個男人的身影,佝偻着穿過林立墓碑,來到沈君頤師傅的墓前,從塑料袋裏掏出幾樣供品,恭恭敬敬地擺在墓碑前。

“那是誰?”安謹言朝那方向擡了擡下巴。

“不知道。以前他哪個當事人吧。”

“所以,寬慰的也不只是你們這些後人呀。”安謹言說,“是所有為了生活、為了某些心願,不得不妥協、不得不茍且,跪着等很久很久,也要看到結果的人。”

松林如濤,我清清楚楚地看到沈君頤側過臉去,注視着他的小愛人,兩人悄悄碰了碰手指,然後悄悄牽住了手。

作者有話說:

沈律和小安的故事就到這兒啦。其實寫到後面有點遺憾,因為如果展開講,關于案子,關于沈律的好與壞,原則與圓滑,堅守與完成後的幻滅感,可以寫很多很多。但這勢必就要牽涉到一個問題——究竟要怎麽寫這個案子。

寫着寫着就覺得。。。算了,讓小說歸于小說,意難平歸于意難平。

故事的主題就是妥協吧。年輕的時候總覺得人生就應該黑白分明轟轟烈烈,寧為玉碎絕不妥協。長大後才發現,妥協才是生活中的大多數,也是達成最優解的最好方法。

而有一類妥協是值得尊敬的——明明是個驕傲,寧願玉碎的人,卻願意為了某種信念、某個人,實現某個遠大的理想,去退讓和彎腰妥協。

就沖這點,雖然很讨厭沈君頤,但最後還是給他一個好結局吧

第五卷 蜉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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