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9.

謝盟沒說什麽,但李夢川私下跟我說,蘇老師,我希望你不要去找那個姓藍的,也不要讓他找到二哥。

他把我攔在洗手間門外,神情嚴肅。他的胳膊上有條蜿蜒的傷疤,可能縫過針,橫七叉八的痕跡如蜈蚣的腳。李夢川的目光如有實質,壓得我有點不敢擡頭,于是默默把實話咽了下去。

我想說,川兒啊,你又晚了。我不僅已經跟“姓藍的”見過面了,而且人家也已經拿到了二哥電話——但這真不是我給的,冤有頭債有主,倘若你以後知道這件事,可千萬別把賬安在我頭上。

本來,謝盟的反應讓我覺得自己很多管閑事,很無味,于是我一直拖着藍一洄,不打算跟他見面了。但我沒想到藍一洄居然那麽執着,幾乎每天都要給我發消息問:蘇老師,你今天有空嗎?——沒空?啊那不着急,等你有空我們再約。

有天他甚至給我發來一張他跟謝盟的合影,該是用很早那種數碼相機拍的,像素不高。照片中藍一洄很瘦,臉龐棱角分明,戴一副玳瑁框眼鏡,有點拘謹有點呆,他的手環在另一個男人的肩膀上,而那個男人則半仰着臉,眼睛微眯,想扮酷哥而不可得,因為上翹的嘴角出賣了他。

那張照片我放大看了很久,現在的二哥和年輕時相比并沒有什麽太大變化,他沒有油膩,也沒有中年發福,非要說的話,只是多了幾分被社會毒打後的謙卑和笑臉相迎。

而我最後決定跟藍一洄見面,則是他跟我說,蘇老師,我搞到他的電話號碼了。可是近鄉情怯,我不敢打。

我很好奇。我的意思是,這份好奇甚至蓋過了我對“見陌生人”所産生的不适。于是我們約在了一家西餐廳見面。藍一洄與那張照片相比,變化也不大,只是玳瑁框眼鏡換成了金屬框,穿一件價格不菲的羊絨大衣,比照片看上去從容了許多。

落座第一句話,他說,蘇老師,謝謝你願意聽我的故事。

我看着他,既然已經得到了電話號碼,為什麽不打給他呢?

藍一洄苦笑:因為當初離開得太自私,走之前還撂了狠話,現在每每想起都恨不得穿回去狠狠抽自己一頓,哪還敢見他。

藍一洄說,蘇老師你不知道,他唱歌很好聽,不是說音色卓越的那種好,而是感情飽滿的那種好。他自己本身就是個感情充沛而真誠的人,唱出來的每一句,都是他心底最真實的情意,非常動人。

剛上大學的學生活動能有什麽?幾十年來一直沒變化,軍訓,聯誼,表演節目,起哄開一些看對眼的微妙暧昧的玩笑。

他們本不是同系,但機緣巧合軍訓分到了同一個方陣。白天列隊射擊踢正步,裹着迷彩服,在操場上摔打得灰頭土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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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藍一洄并不太喜歡謝盟。大學軍訓嘛,多少是要被教官挑挑刺、喊喊口號、練練那些一輩子都用不到的把式的。有些人不喜歡,于是想盡辦法請假,而謝盟呢,用藍一洄的話說,他覺得那小子就憋着一股蔫兒壞,非暴力不合作,時不時陰陽幾句,把那些跟他們年紀差不多大的教官氣得直跳腳。

直到那天晚上的聯誼。

那會兒謝盟“歌神”的名頭已經叫響了,大家起哄讓謝盟唱一個。謝盟笑嘻嘻地被推出來,認真想了下,說,唱個老歌吧。

連伴奏都是拿手機放的伴奏,謝盟選的那首歌的确很老很老,歌名叫做《在水一方》。

這其實并不是一首很适合男聲的歌,但藍一洄說,謝盟唱得很美很溫柔,他聽完謝盟唱歌甚至只有一個感覺——就是這首歌如果由男生來唱,就應該是、并且只能是謝盟的聲音。

悶熱的初秋,滿操場穿着迷彩的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以及溫柔的橙色路燈。藍一洄摩挲着茶杯,神色悠遠而懷念,他說那一瞬間不知怎的,自己心髒突然劇烈跳了好幾下,而謝盟的目光掠過人群,最後別有深意地落在自己身上。

他的微笑是致意,丢來的眼神是試探,連招手都是向他索要回應的鋪墊。于是在那夜聯誼晚會結束後,藍一洄專門留到最後,走到謝盟面前,笨拙地自我介紹,謝同學你好,我叫藍一洄,跟你一個方隊。

而謝盟則微微擡頭看他,飛快地笑了一下,說,我知道呀。

溯游從之,道阻且長,溯洄從之,宛在水中央。

于是就這麽認識了。

後來在大二時,學生漸漸開始在外面租房,學校也有一些細微的住宿調整。那會兒藍一洄接到輔導員通知,說他要跟外系同學一起住,等拖着行李箱艱難爬上四樓後,一打開門,發現屋裏的那個人是謝盟。

一切發生得順理成章。謝盟幫他歸置着東西,将衣服從行李箱裏掏出來一件件挂進衣櫃,挂着挂着,藍一洄突然伸手關上了衣櫃門,擡起的手臂跟衣櫃形成一個完美的夾角,謝盟回頭看他,他們就靠在衣櫃上,安靜地接了一個長長的吻。

就這麽在一起了。

或許是天意,四人間的宿舍他們只住了三個,另一個同學只在開學時露一面。門一關,那就是獨屬于他們的世界,他們聊天,寫作業,洗衣吃飯;接吻,擁抱,纏綿愛撫。

藍一洄說,謝盟從那會兒就體現出一個滾人的合格素質,很叛逆,很朋克。

……這還真挺有違我的認識的。我問,哦,是嗎?

藍一洄說,他不是那種明着“不服就是幹”,但他态度非常堅定,蔫兒壞蔫兒壞的。

就在他們大二時,學校裏發生了一件事。謝盟他們系的貧困生救助獎學金名額公布後,很快就被舉報,說其中一半的人都不是貧困生。

一時學生們群情激奮,學院迅速出了聲明說會徹查此事,要求學生們不要轉發讨論非官方消息。然而等了好幾個月,名單上撤換了幾個人,但調查卻就那麽無聲無息地混過去了。

就在那年四月,校園文化節上,“歌神”謝盟不負衆望地上了臺。

報上去的流行歌沒唱,謝盟握着麥克風,說今天不唱老歌了,給大家唱首我自創的吧。話音剛落,觀衆席的尖叫、鼓掌就沖破了禮堂的穹頂。

“你一定想不到他唱了什麽,蘇老師。”藍一洄說着笑了起來,輕輕搖頭道:“具體的我也想不起來了,大概就是——‘有個好學生,他優秀又委屈,上學賣屋又打工,餐費一塊七。可是他穿阿迪’什麽什麽的。最主要的是,還有一段是,‘有個好老師,他仁慈又正氣,學生說他沒缺點,就是愛聽馬屁’。”

可想而知的,歌火了,謝盟炸了。

“那時候我們都年輕,誰見過這陣仗啊,後來出身社會了,才知道世界上比這種評比不公平、比這個惡心的多去了。”藍一洄淺淺嘆氣,“我呢,一直按部就班,規規矩矩地當着優等生,跟謝盟在一起就已經是最大的叛逆了。怎麽說呢,這件事我一方面覺得他很牛逼很敢,作為學生我也覺得很揚眉吐氣,但另一方面,我覺得這麽做實屬沒必要。因為名單已經定了,出結果了,不會再更改了,這樣大張旗鼓諷刺同學老師,除了出口惡氣,給自己惹麻煩,又有什麽用呢?”

頓了一頓,他自嘲道:“你看,我就是這麽精致利己的人,其實從那時候就是了,我骨子裏就是個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冷漠之人,是謝盟沒看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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