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94章 94章

5.

如果是這樣過完大學四年,這樣過完我人生中最美好而無疾而終的暗戀,也挺好的。這麽多年了,我一直都這麽想。因為一開始,我喜歡春和就是一場靜靜的遠觀,就好像還未解凍的湖,冰層下春水微瀾,但也僅限于此。我對他并沒有太多的期待,因為從剛上大學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是要出國的,以後回不回來不好說。注定沒有結果的感情,何苦開始。

關于我出國這件事,我那常年意見分歧的父母難得一致。唯一不同的是,我母親本來打算讓我本科階段就出去的。

“一個男孩子,一點闖勁都沒有,太文靜以後怎麽行。”她這麽說。我想雖然她還算接受我的性向,但多少還是有些意難平,或許她總想着,就是因為我性格太陰柔,才會導致喜歡男人。早一點把我送到國外去歷練,或許我能變得開朗外向,更符合她心目中“好兒子”的期待。

但我父親不同意,他覺得中國的大學才更社會化,前十八年,我太文靜內向,總是泡在自己的世界裏,不夠會來事,他覺得在國內上大學,能夠更好地跟“社會”接軌——我的父親在我們當地是個還算比較成功的企業家,用世俗的标準來衡量,就是會來事兒,懂場面,知分寸。他覺得我并沒有繼承他這方面的天賦,需要在國內大學這個“小社會”裏鍛煉四年再出國。

不是抱怨,其實我父母對我挺好的,只是年少的時候,我多少覺得父母有些看輕我,有些苛刻,但上了大學,尤其是跟春和做了朋友之後,我才意識到,其實父母對我的評價很準,我就是個四體不勤又優柔寡斷的家夥。

我知曉春和的秘密,是在大一的寒假。那會兒我們學校的考試周拉得很長,足有兩周半,而大一又是考試最多、放假最晚的,等最後一門考完,學校裏都沒幾個人了。

大齊和老杜,一個在本省臨市,一個在鄰省,考完試當天下午就走了。我買了第二天的機票,當晚我收拾行李時,春和還優哉游哉地坐在自己的桌邊,按着他那個運行如老牛破車的山寨手機。

我就問他,“你買的什麽時候的票?怎麽還不收拾東西。”

春和的手停了一下,說,“我不回家。”

“不回家?”我更奇怪了,“大過年的你不回家?你爸爸媽媽不會生氣嗎?”

春和平靜地說,我家已經沒人了。

我呆呆地看着他,為無意間撞破別人傷痛和隐私而羞愧且無措,最後還是春和安慰我,說沒事啊,住在宿舍裏還不花錢,正好我找了一份寒假工,在這兒打打工,人家有食堂可以吃飯,很方便。

南京的冬天是濕冷的,雪在落地之前就化成了水,陰冷潮濕。那會兒我們宿舍還沒裝空調,床上取暖靠電熱毯,床下取暖靠抖。後來我實在冷的受不了了,就買了個小功率的電暖氣,平時藏在衣櫃裏,大家凍得不行了,晚上才偷摸拿出來用一會兒。就這,還因為一個月電費離奇地高而招來宿管阿姨的警惕盤問。挂在陽臺的衣服怎麽都幹不了,每天早上,大家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用吹風機吹襪子,吹內褲,吹熱吹幹了才能穿。

獨自在這樣的宿舍裏過一寒假,絕對談不上舒坦。

那一刻我嘴比腦子快,我說,這宿舍怎麽住人,我在學校附近有個房子,也沒人住,要不你去那邊住吧。

6.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是說,我不是後悔讓春和去我那兒住,我是懊悔自己沒過腦子,不帶拐彎地就說了出來。

春和笑了一下,沒說話。我知道那種笑,那種表情常常在他的臉上出現,他是個很少拒絕別人的人,于是就常常會出現那個禮貌的、為難的、尴尬的笑。

“……本來是怕你們萬一不接受我,我搬出去住的,沒想到住宿舍挺好的,我就打算下學期把它租出去……反正不管怎麽說,至少房子裏有空調,你住在那兒總比住在宿舍強。”

春和想了想,說,“也行,我付你房租,只是,可能我付不起市場價那麽高。”

我大窘,“不用不用,反正寒假也沒幾天,嗯,我那邊很久沒住了,可能也不是很幹淨,你幫我打掃一下,省得我還得找人收拾。”我絞盡腦汁,颠三倒四地編着理由,“之前物業說水管還有點漏水,也還沒修,你要有空就幫我修一下……”

春和就是這點好,坦蕩。窘迫也可以坦蕩地說出來,好意也可以坦蕩地接受,他沒再糾結,道了聲謝就答應了。

一個舉手之勞換來一個秘密。那天晚上,春和才給我講了他的故事。

他的父親去世很早,母親在他12歲那年改嫁,他一直是由姑姑帶大的。姑姑也是尋常家境,還有一個女兒,比他還小,因此姑父對他這個累贅一直頗有些怨言。他最後一次見到母親,是考上大學的這個夏天,母親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依舊窮,還又生了一個孩子,那次去看他,也是偷偷攢了很久的錢。

母親走之前偷偷塞給他兩千塊,說春仔,媽對不起你,媽只能給你這些了。媽沒臉給你當媽,你考上大學了,以後出息了,媽也不給你拖後腿,你就當沒這個媽。

他常跟他姑姑講電話,我一直以為他只是跟姑姑好,沒想過會是這種情況。我問,那,你過年不回你姑姑家嗎?春和平靜地說,不回去了。一來一回路費要小兩千,把這個錢給她,讓她給妹妹買點東西,姑父也能少說她幾句。

關了燈,他的每個字在黑暗安靜的宿舍中一圈圈蕩開,冬天我總喜歡把半個頭埋在被子裏,因為鼻尖會冷。這會兒忍不住探出來悄悄問,春和,你怪他們嗎?

黑暗中他的聲音聽不出任何沮喪,他說,怪什麽呢?父母給了我生命,姑姑養我到成年。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容易的地方,他們已經盡力了。我總不能因為自己不容易就去苛責他們。

第二天一早,我就帶他去了我在校外那個房子。實際上,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在春和面前是透明的,他一眼就能看清楚我內心所有的搖擺糾結,但他總是用自己的方式去維護着我的自尊——我那小心翼翼的,不知道怎麽去跟這個世界聯系的觸角。

其實門一打開,我前一天為了讓他住進去而撒的謊就無處可遁。一室一廳精裝修,保潔半個月上門打掃一次,冷清歸冷清,但跟我前一天描述的這兒漏水哪兒有問題,完全不一樣。春和站在門口,打量了一下房子,垂下眼不肯再走,而我則揣着手,忐忑地站在他面前,提心吊膽地等着他責問我為什麽騙他,亦或是直接給我們這段友誼判死刑。

過了幾秒,春和突然擡頭,笑着說,“你下午的飛機吧?中午我買點菜和肉,咱倆做火鍋吃,怎麽樣?”

作者有話說:

一直想寫一個南京的故事,寫個長篇。但想來想去怎麽都不滿意,幹脆就安在這兒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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