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碧華雪狼篇(七)
玉錦起身,上前将花盆和椅子扶正,低頭半晌。燭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臉龐在昏黃的光裏明明滅滅不甚清晰。
門口呼嘯着風匆匆又進來一道身影,急沖沖便要過來。
別再把花盆踢倒了啊。
玉錦盯着來人眨眨眼,笑的揶揄。
“我……”月熾抓了抓耳朵,眼神亂飄:“你剛剛,說的是真的?”
當然了,我真的十八歲了。
“不是這個!”月熾氣惱,撲上前,身上還帶着飛了一遭裹着的夜晚的涼氣。
玉錦從蒲團上起身,揚眼看他,等他終于肯好好的紅着臉跟她對視時,張開手臂環抱住他,小聲道:是真的。
熱浪轟一下沖到臉上,月熾覺得,此刻他的臉上必定如火燒火燎一般。卻毫不猶豫地抱緊了身前的人,将腦袋整個埋進她的頸窩,悶聲道:“我也是。”
玉錦當然知道。
從十四歲初潮,他驚慌失措不要臉地沖進山裏向母老虎精詢問如何止血被打出洞口,到十八歲忍住無聊下山來陪她守靈堂,她都知道。
多年陪伴,就算是石頭做的此刻也應該捂得發燙了。更何況她本就喜歡他。
“可是,”月熾猶豫道:“可是你不是有轉生的……”
玉錦當然不會忘了,她無奈嘆一口氣,手裏卻捏着他毛茸茸的耳朵不丢:你是不是傻。難道從來沒有懷疑過,我轉世的伴侶會是你嗎?
“我?!”月熾瞪大雙眼:“是我?!”
仔細想想卻什麽都理得通了,一時心情複雜,竟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怎的。
“其實不得好死也沒有關系……”話音剛落,察覺到懷裏的人動了動,月熾連忙解釋道:“我是說,我一個妖活那麽久也沒意思,你也沒幾十年就死了……不是……”發覺越解釋越亂,他嘆一口氣幹脆不說話了。心道:改日得去老虎洞裏去問問那個公老虎怎麽哄老婆的。
玉錦笑的發抖:我知道知道,你就是想說,活久了也沒意思呗。反正還有下一世下下一世呢。
“嗯,”他說:“只要跟你一起死就好。”
……我跟你說,你以後也就是找個小母狼的命。
斂屍,作法,禮成,整整七天,直到何氏下葬。
待一切完畢後,玉錦收拾好行囊,準備歸山。
“你,還要回去嗎?”
月熾擡頭,看見門口站着一人,着實吃了一驚。幾日不見,來人幾乎老了一百歲一般。他暗戳戳心道,若是幾十年倆人還未死去的話,定要去尋些法子來為玉錦延年益壽。
玉錦在他隐匿的方向灑了一眼,才向林成恩點了點頭。她晚走兩天倒是無所謂,只是念着月熾,幾天沒能夠好好透氣了,便想着早日同他一起歸山。
“也罷。”父親點了點頭,在屋裏打量一眼,低聲道:“今晚再走吧,給你送個行。”
玉錦猶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待人遠去,月熾才哼了一聲坐下,為兩人各倒一杯水:“歇一歇吧,折騰這幾天,晚上走也行,反正有我呢。”
夜晚家宴,玉錦第一次嘗試着坐在廳堂內。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她轉眼往身側瞄了一眼,待見到他蓬松的尾巴搖了搖才笑一笑放松下來。
她周圍沒有一個人。
胞姐胞弟遠遠地坐在另一桌,神色不一。連下人仆從們都離她遠遠的,生怕招惹來什麽髒東西一般。
玉錦并不在意,只看着桌上的菜發呆。
“小姐,”有個丫鬟粗粗試了手,猶豫着端着壺過來:“給您添水。”
玉錦愣了愣,順從的将杯子往前推了推。
待水添滿,那丫鬟似松了一口氣沖她局促地笑了笑,玉錦還未感謝便聽得臨廳的走廊裏管家婆娘陰陽怪氣的呵斥:“喜鵲!幹什麽呢!這邊兒人手正不夠,幹什麽做些個無用的事!”
“哎!這就去了!”被喚作喜鵲的丫鬟連忙扭頭應了一聲,沖玉錦行了個禮便匆匆走了。
“這是哪個園子的人,”一旁坐着的二姨母打了打帕子,掩住塗得白兮兮的臉頰,語氣有些尖利:“這樣不懂事。”
“姨娘看不上眼,改天尋個錯打發出去就是。”她身邊站着的侍女連忙賠笑。
玉錦扭頭看了看她嫩紅的指甲,視線上移,撞上她挑釁一般不加掩飾的厭惡眼神,眯了眯眼慢慢擱下杯子。
“姨娘?”另一邊坐着的四姐姐轉眼看過來吓了一跳,連聲詢問道:“怎的唇色這樣蒼白?可是有什麽不适?”
言罷不見婦人答話,便循着她躲閃的目光望過去,方好瞧見玉錦暗紅銳利的眼尾,眼神冷冰冰似藏着刀劍,仿佛手裏握着的不是茶杯而是淬了毒的暗器,随時下令一人生死。當下也驚得心慌了慌,不敢再看,連忙拽了拽母親的衣角。
“你們家裏的人不喜歡你啊。”月熾坐在她身邊,拽了拽她的挂在腰間的穗子,語氣不滿。
玉錦将穗子抽回來,抓着他的手捏了捏,沒有回答。
經了這一下,屋裏的人再看她面上已帶了些許訝異,而嫌惡卻也一點不少。
待到夜色落下,林成恩才收整完畢進了廳堂。
有仆婢連忙起身相迎,接過解下的外氅,由姨娘引路入座。
“老爺,這位是?”
玉錦這才注意到他身後跟着的一個道士樣的小老兒,她這廂剛剛擡頭,卻正好與那道士明銳的目光對上。耳邊有人咦了一聲,便聽月熾驚訝道:“這不是那個老頭嗎!”
“這位是聚惠道長。”林成恩恭敬地領着來人入座,後沖四下觀望的人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
“那女娃娃,”聚惠似乎并未注意到周遭打聽或讨好的話語,目光直勾勾盯住玉錦,竟有些猶疑着開口:“你且過來下?”
“道長喊她作甚,”六姐姐語氣微妙地瞥一眼安靜坐着的玉錦,笑的天真甜美:“若有何事,囑咐我們即可。那一個……”她拿眼珠示意了一下玉錦的方向,放低聲音古怪又輾轉道:“不太幹淨。”
聚惠掃一眼說話的人,擰眉語氣厭惡道:“你是什麽東西。”。四周靜了一靜,有和她不對付的堂姐低低嘲弄着笑出了聲。
登時玉楚臉色氣的忽白忽青煞是好看。她從小嬌慣着長大何曾受過此等屈辱,當下就要憋不住泣叫出聲。
林成恩卻只灑了她一眼,語氣平淡:“下去。”
“父親?”玉楚愣住,不可置信一般。
“還嫌不夠丢人嗎?你今晚回屋裏好好反省。”林成恩說着,眼睛卻一直盯着玉錦的方向。
玉錦好似并未察覺,認真地看着六姐姐被侍女一步一步連拖帶勸着弄走,表情十分愉悅。
而聚惠好像也沒有注意到方才由他引起的一出好戲,只猶豫看着一人獨占一桌的玉錦,道:“你這女娃娃--可是生而失聲?”
“這老頭又搞什麽幺蛾子。”月熾不滿地看着廳外的天色:“這下可好,今晚可不一定能早些回去了。”
玉錦朝虛空處他的方向笑一笑,并未理會那老道士,低頭拾起一雙長箸,兀自慢悠悠地吃菜。
“你這是什麽做派!”二姨娘似不滿一般痛心疾首地斥她一句,語氣卻興奮。眼光餘角裏裹着林成恩,見他面無表情接着瞪大眼睛,呵道:“可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還不趕緊向道長求罪!”
“你閉嘴!”聚惠終于忍不了這一通的亂糟糟,雜亂的眉毛擰成了一團。
二姨娘接下來的半句話被死死堵在了喉嚨裏,一口氣上不來憋得雙眼通紅。不知是羞是氣。
玉錦樂了,好容易放下筷箸,一手撐起下巴眯眼道:問我何事。
除了月熾,這是一整個府裏第一次聽見她的聲音,頓時便有驚呼聲溢出。
“果真是仙君大人。”出聲之時,她眉間蓮花泛起微光,老頭兒竟絲毫不覺奇特,連忙恭敬之極地一禮,道:“貧道自方才進門起便感的一絲故人氣息,不知仙君可否見過一位狼仙人?”
“找我幹嘛!”
堂廳瞬時炸成了一鍋亂粥,就連一向鎮定的父親都露出驚異失措的表情。不知是因憑空突然現身的月熾還是老道士一句,仙君大人。玉錦暗暗嘆一口氣。
“哎呦果然是您!”聚惠雙眼一亮,急沖沖便要跪倒在月熾腳下:“上次您平白未說一聲便不見蹤影,貧道還有事要告知于您呢!!”
月熾一把攔他起來,皺眉:“說什麽?”
“貧道先前竟在您的魂中探得一絲妖力之外的仙氣,”聚惠打量了一眼四周的人,見他并未在意,便接着順勢站起身來,急急道:“怕是您與他人立了轉魂之約啊!”
又觀其神色并不為所動,猜到他或許已經知曉,又接着道:“且貧道近日算得您的升仙之日将近,也就是說……此生大限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