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碧華雪狼篇(六)
“這位小公子,且慢走一步。”老頭穿一件破舊卻還算幹淨的道袍,頭發灰白摻雜稀疏着,聲音蒼老在胸口噪響,風箱一樣仿佛随時會呼喇着卡住一口痰咳嗽起來。眼睛卻精光明亮地吓人:“您可是那碧華西山的雪狼仙人?!”
彼時月熾剛剛偷了一串甜得發膩的糖葫蘆,舔了一口便極其嫌棄地要丢掉。忽聽身後有人言,猛然轉頭,呲起的牙如眸光森冷:“你是誰?!”
那道士卻忽然跪倒,急急磕頭,破風箱急速呼呼啦啦道:“果真是狼仙人!貧道修行三百載,卻遲遲難升仙位,求仙人協助!來日位登仙班,貧道定不忘仙人恩澤!”
他這一通喊,激動之極卻忘了周圍滿滿騰騰的人,月熾驚異之極一時松了術法……露出一條雪白尾巴。
四周驚呼聲孩子的哭喊聲鬧鬧哄哄,但見地上那老道士還在不住磕頭,他只好将手中糖葫蘆胡亂丢給旁邊的小孩兒,一把拎起老道士乘風急去,留得身後之人齊齊磕頭的驚慌祈福聲。
“你是什麽東西?!”月熾蹲在樹上呲牙,目光兇冷。
老道士顫巍巍拱手一拜:“貧道自幽州一路游歷而來,只為求得狼仙人助貧道得以升仙!”
“狼仙人?”月熾啧一聲,嗅了嗅一身妖氣,嗤笑道:“你還真是找錯人了。”
“不可能!”老道士梗脖子瞪眼如銅鈴,吹起的胡子灰白飄忽,破風箱竟也不喘了:“貧道定不會算錯!月滿星子布,指向的分明是碧華方位!或許仙人您自身還未知曉,但來日位列仙班定不會假!”
“哦?”聽他說的斬釘截鐵,月熾也忍不住驚奇:“那你可算的我何日能升仙?”
老道士堵住一口氣,眉眼又垂下來,念叨:“天命不可測,會遭劫的。”
“切,”月熾撇嘴:“唬人的老東西。”
“貧道光明磊落豈會唬人!只是仙人天命,實在不可告知,否則不光仙人您,連貧道也會惹來天譴。”
憶及此,月熾慢慢啧了一聲。
沒幾日,鎮長一家得罪了狼仙人的傳言便愈加真實起來,大街小巷茶言飯後都悄悄探讨着此事。
有些年份的族裏底下言道,鎮長十幾年前娶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當正房,雖消息壓得緊,可這亂/倫一事終于遭了報應。
又有腦子轉的靈光的人想的多一些,驚道,他們多年之前是生了個女兒的!定是這亂倫的孽女惹來的麻煩!
狼仙人暴戾成性,定見不得如此污穢之事!若哪日又一不滿,說不定會殺了鎮裏的人洩憤!定要讓鎮長将那孽女交出來于狼仙人處置!
傳言沸沸揚揚,愈發聲勢浩大起來。何氏既驚又喜,暗道,如此也可正好解決了那個雜種,省的每天膈應在心底惹人煩怒。
“老爺,依妾身來看,不如将玉錦交給那狼仙人便罷了。”何氏按了按眼睛,擦紅的眼角透出一股不忍無奈的意味:“如此才可解了我們全鎮的麻煩。雖說妾身到底把她做親女兒看待,卻也不忍心看府裏府外人心惶惶。”她心疼的看一眼坐在案邊的丈夫:“更不忍心見老爺如此心焦。”
他擡起頭來,鬓邊的白斑似乎較往日多了一些,語氣沉沉:“你當真拿她如親女兒看待?”
何氏喉間一緊,拿手帕按住眼睛仿若擦淚:“自然是真的。玉錦同玉瑤幾個,都是妾身的心頭肉……”
“那好,”他打斷她:“那就把玉瑤交出去吧。”
“...老爺?!”何氏忽的愣住,不可置信盯住他漠然的眼神。待理解他真正的、鐵板釘釘的意思,突然間仿佛被人抽幹了骨脊跌倒在地,顫抖着尖叫:“林成恩!!我們也是夫妻一場!玉瑤可是你的親女兒啊!你竟如此心狠?!”
言罷突然連嘴唇都開始顫抖,死命攥住他的袖袍:“我到底是哪裏比不上那個賤人!她死了這麽多年你都忘不了她嗎?!!”
“你當然比不上她。”他将衣角從她手裏抽出,目光狠厲着布滿血絲m卻不知在向誰發洩:“你們都比不上她。”
待見到被縛住綁在西山陣眼古樹上的人時,玉錦一愣,手指尖都沒忍住顫了顫。在她前面站着的月熾一臉看好戲的盯着山下跪拜的人群撇嘴:“哎你看,他們都不怕我發現這是個假的嗎?”
玉錦不答,從他隐匿的陣法裏走出來,站在被綁住的人面前,看她瞳孔放大到極致通紅的雙眼,笑道:姐姐。
若不是全身被縛,玉錦毫不懷疑她此時拼了命也要殺了她,于是她把目光往她堵住的嘴上轉了轉,道:沒想到,他們竟把你交了出來。
月熾懶得看山下神神鬼鬼的動靜,轉眼便走了過來,聞言奇道:“這是你姐姐?”
玉瑤猛然轉頭,見着他似乎一愣。接着全身都顫抖着瞪大眼睛,淚水流的頗有點梨花帶雨的意味,招人心疼。玉錦見慣了她這副哭都不會壞了妝的本領,只笑了笑看向月熾。
但見他眉頭一皺,卻轉頭問她道:“她這副醜樣子是在幹什麽?”
玉瑤猛然一頓,接着便開始渾身顫抖。這次倒是氣的。可憐她此時不能開口,否則定要連諷帶刺罵的兩人狗血淋頭。
玉錦吭哧着笑了半天,向月熾眨眼道:你以後,也就頂多找個小母狼了。
兩人沒有立時便殺了她,只将她接着綁在樹上,每日裏送吃送喝,聽她開口從怯怯求饒到市井潑婦。
林成恩并未有接她回家的意思,玉錦在後山野的開心更不想回去。
如此過了六七年,直到何氏因得未能撐過一場風寒而去世。
聽山下傳來消息時,玉錦的手還是抖了抖。她這個姨母,在她很小的時候還抱過她,哄過她。只是後來,父親一直放不下母親,引得她生妒,連帶看她也越發厭棄。如此死後,玉錦一時竟不知最恨的人是誰了。
“你要回去看看嗎?”月熾瞄準她的臉,丢了個青蘋果過來,玉錦反手接過順帶一記眼刀,引得他叫了聲好。
回去一趟吧。她啃一口蘋果,模糊不清一句:把玉瑤帶上。
鎮上不及後山一般郁郁蔥蔥,灼灼夏日澆的人難耐。
玉錦揚手擋一擋刺眼的日頭,慢悠悠跟着仆婢朝下山的小道走去。月熾隐在一旁跟着,擡眼見她淡黃色明麗的衣角劃過眼前,後知後覺地頓住,心口一跳。
一晃幾年,他的樣貌如舊無甚變化,只是身遭的妖力濃郁純淨了不少。而玉錦--月熾若有所思望向她已經越發明銳的眼尾,終于意識到,她已經長成了人類一生最嬌嫩的樣子。
祠堂裏,父親盯着她看了許久,眼神卻空洞洞的像是在找別的什麽。擡起手似乎想撫摸一下她的臉頰,玉錦卻低頭行了禮錯開,轉身跪在何氏碑前。
“你……”
最後還是頓了頓,轉身離開。玉錦自然不會挽留。
“這是你父主?”待四下無人,月熾長舒一口氣,撿起個貢品的果子便啃。
父主?
“哦,”他咔吱咔吱邊吃邊道:“就是,你父親。”
玉錦頓了頓,很熟悉的稱謂,卻不知什麽時候聽說過。只恍惚嗯了一聲。
“這麽老了啊,”月熾啧一聲,搖頭嘆道:“人這種東西,真的不經時間磋磨。”
老了嗎?玉錦低着頭,方才未能仔細打量,卻依舊能在餘光裏看得出他松弛下來的眼角和斑白成片的雙鬓。
十多年過去,都長大了。只是一個越發鮮嫩,一個已走向枯朽。
以後我也會變老,玉錦心想,不用沒滋沒味地呆在這世上。她笑了笑,低頭不甚熟悉地借着燭火打起了絡子。
“你今年多大?”月熾蹲坐在一旁,盯着她的慢慢在絲線中穿梭着的手,突然問道。
玉錦停下來,轉眼看過來,見他毛茸茸的雙耳抖了抖,一條雪白的尾巴沒精打采地左右晃動着,像極了兒時養的小狗。
她失笑,明銳的眉眼少見的柔和了許多。神使鬼差着擡手撫上他的發頂,觸及惬意趴下的耳朵時還忍不住抓了抓。
月熾很配合地眯眼蹭着她的手心。
不消片刻,兩人齊齊頓住。
“……你,你幹什麽?”月熾看着她同樣愣怔的表情,不用想便知,自己的臉定同她一樣羞紅。當下連說話都結巴了起來。
玉錦錯開眼将手收回:我十八了。
回答的卻是上一個問題。
若不是見她将一根線從上到下繞了三圈還沒穿進去,月熾怕是真的認為她如表現的這般平靜了。
月熾清咳一聲,靠近她坐了坐,擡眼盯着房梁上雕刻的花紋小聲問道:“你摸我幹什麽?”
玉錦笑地不動聲色:你今年多大了?
“...一百多歲,不清楚。”月熾悶聲回答。
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再出聲,心口郁結,冷哼了一聲便站起身來出門。
喜歡你才摸你啊。
身後稀裏嘩啦一通亂響。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帶着疾風閃過,瞬間變消失在門前。
臨走還踢歪了一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