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疏疏一樹五更寒(1)

第35章 疏疏一樹五更寒(1)

◎生死茫茫幼年真相◎

自那天回去後, 江遺雪就陷入了一種迷茫的恍惚中。

不到晚間,他就不知在何地昏睡過去,一連好幾天, 夢裏都是幼年和母親在浮玉齋裏的場景,從他有記憶開始到母親死在他面前這段日子,一遍又一遍、周而複始地在他腦子裏回蕩。

一開始,他還沒反應過來這是夢, 甚至還以為自己回到了小時候, 看見江明悟的侍衛朝母親拔刀, 立刻沖了上去擋在她面前,卻忘了自己現在也只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小孩, 一下就被揮開,只能又一次眼睜睜地看着母親在自己面前死去。

他悲痛欲絕, 撕心裂肺地喊母親, 可下一刻渾身一墜, 竟又回到了浮玉齋,而母親則再一次好端端地站在院子裏給他紮秋千。

腦子劇烈地疼痛起來,他驚懼交加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感覺自己靈魂逐漸脫殼, 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站在一邊, 而真正的自己只剩下一副軀殼,再一次麻木地經歷了一遍相同的記憶。

在經歷了不知道多少次後, 他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個噩夢,神魂歸位, 慌亂地看着同樣的場景, 同樣的秋千, 甚至屋檐上那只麻雀, 都停在同一個位置。

他吓得渾身戰栗,看着母親憔悴的臉,嘶聲道:“母親,快讓我出去啊,讓我出去,我不要待在這!”

可夢裏母親依舊柔柔地笑,反問道:“陪在母親身邊不好嗎?”

江遺雪急促地搖搖頭,說:“不、不是,但是我得醒了,我真的得醒了!殷上會擔心我的。”

母親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好奇地問:“這是誰?是你新認識的朋友嗎?”

“不是,”他搖頭否認,深深地呼吸,努力讓自己清醒一點,說:“她是我的妻君,是我喜歡的人。”

“瞎說,”母親嗔了他一眼,說:“你才多大呀,哪裏來的妻君,是不是又聽見什麽亂七八糟的話了?”

江遺雪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如今在母親眼裏只不過是個六七歲的孩子。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瘦骨伶仃的手,只覺得一口氣頂在心口,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可依舊努力一字一句地說清楚:“我馬上就會遇見她了,她會對我很好的,她給我送衣食,保護我不受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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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愣了愣,來了點興致,問:“真的?那她是什麽身份?”

江遺雪說:“她是亓徽的王姬,不過馬上就會是世子了,以後也說不定會是天下之主。”

母親笑了笑,眼裏剛剛浮起來的那點信任頃刻間散去,說:“你這孩子,大白天發癔症呢,你連這宮闱都未出去過,怎麽去認識亓徽的人,還說什麽天下之主,我只盼你父親能早點認你,讓你離開這個地方,就謝天謝地了。”

江遺雪有些無力,聲音漸漸弱了下來,說:“我說得都是真的,我真的會遇見她的。”

母親顯然已經不相信了,只是順着他的話說:“好罷,就當你說得是真的,那你是怎麽遇見她的?”

江遺雪說:“江明悟送我去定周的時候遇見的,她看我受欺負,還給我送衣食,她真的對我很好。”

母親見他說得有模有樣,露出了一個縱容般的笑容,問:“然後呢?”

江遺雪說:“然後我們就在定周生活了八年,她答應帶我回亓徽,但是路上出了點事情,我被江遺玉帶回了東沛,後來東沛被令茲覆滅,她也義無反顧地來救我……她真的很好,母親,你放我出去罷!我不能睡太久,她真的會擔心我的。”

母親搖了搖頭,說:“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她本不想戳破孩子的美夢,可見他表情似乎很是悲恸,只好蹲下來抓着他的手,耐心解釋道:“阿雪,夢是假的,你看,你說東沛被滅,她卻是亓徽世子,這身份何止天差地別,她怎麽會成為你的妻君?別再臆想了,你長大了只要能找個一心一意待你的人,母親就滿意了,好麽?”

江遺雪搖搖頭,反駁:“不、不是,她喜歡我,她愛我,母親!快放我出去!我要出去!”

“你知道什麽!”母親見他說不聽,也急了,加重語氣,嚴厲地說:“不要再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了!外面如今太危險了!等你父親認下了你我們自然能出去了!”

“不、不,”他感到腦子一陣尖銳的疼痛,幾乎控制不住心中的暴虐,想要毀滅、自毀的欲望從來沒有這麽強烈,惶急地搖頭,眼裏湧出淚水,發出一聲囚鳥般痛徹心扉的哀鳴,崩潰地大喊:“他不會來的!我已經把他殺了!我把江明悟殺了!”

聞言,母親急急得沖上前來,用力地給了他一巴掌,喊道:“這裏是王宮!不許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

言罷,她又伸手來掐江遺雪的脖子,神色逐漸癫狂:“你為什麽要說這種話!都怪你!都怪你!我變成這樣都怪你!你為什麽這麽沒用啊!為什麽你明明就是他的孩子,他卻不肯認你!為什麽!”

江遺雪兩耳轟鳴,感覺到一股透徹心扉的疼痛從脖頸上開始蔓延,到每一寸骨頭每一寸皮膚,他想像小時候那樣放松自己,麻木地迎接每一次瀕死的感覺,可真當眼前陣陣發黑的時候,殷上的面容卻突然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殷上……

不、不能死,他不能死……他還要去見殷上,他還有殷上。

可這種像是被碾碎炸裂般的痛苦讓他有些使不上力,只能憑借着本能握緊雙拳,指甲陷進肉裏,直到掌心鮮血淋漓。

母親見他真的受傷,反而吓了一跳,松開他的脖子去掰他的手,喊道:“阿雪!阿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他咬着舌頭,嘴裏也溢出血來,掙紮着和母親角力,漸漸地也徹底崩潰,只能用盡最後的意識握住母親的手腕,聲音弱下來,輕得好像一說出口就要碎掉:“母親,我已經替你報仇了,求你放過我罷。”

……

放過我罷,不要再對我強加愛恨,不要再對江明悟抱有期望,不要再用傷害自己來傷害我,不要再來夢裏找我,不要恨我,也不要愛我。

他無力的躺倒,看着這幼年看過無數遍的四角的天空,腦子裏走馬觀燈似的閃過幼年的一幕幕——母親字句殷切的話語,打罵他時猙獰的表情,窒息般的擁抱和眼淚,一遍遍訴說的苦難,喂到他嘴裏鮮血淋漓的血肉……

他被硬生生地摁在犬牙交錯的愛恨裏,切開皮膚,直入筋骨。

她說,阿雪,你是我的一切了。

可是她又說,江遺雪,你怎麽不去死。

她說,阿雪,你是我最珍貴的寶貝,母親永遠愛你。

可是她又說,江遺雪,你就是個廢物,所有人都不要你。

那些不徹底的愛和不徹底的恨,都在不見天日的黑暗裏漚成了深入骨髓的苦痛,讓他每次一想起都傷得鮮血淋漓,痛的苦不堪言。

……

吾不識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1]。

————————————————

這幾日殷上的心情實在算不上好。

江遺雪已經昏睡四天了,期間醒來過一次,但也只是懵懵的,迷茫地看了她一眼,喊了一聲她的名字便又閉上了眼睛,叫了醫官來看,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是被魇着了,也只能靠他自己醒過來。

殷上怕他出什麽事,把處理公文的地方挪到了卧房,每次見他有動靜便想試着叫醒他,可是次次都以失敗告終。

“湛盧真的事情就這樣吧,他既與索千鏡談好了,就按他們自己說的辦,那個徑蘇的季連墨,必要時也引薦給湛盧真,畢竟他們的敵人都是令茲,至于溪狄那邊……”

“砰!”

裏間似什麽摔下床的動靜打斷了殷上囑事的聲音,她頓了頓,忙放下文書,快步朝裏間走去,剛一繞過屏風,便見江遺雪狼狽地摔在了地上,弓着身子不住地發抖。

她忙沖上前去,一把将他攬到懷裏,輕晃着叫他:“阿雪!江遺雪!醒醒!”

好幾息,懷中的人才艱難地動了動,睜眼的瞬間一滴淚便順着眼尾滑了出來。

殷上對上他有些茫然的眼神,勉強松了口氣,抱着他站起身來走到床邊,重新将他妥帖地塞回被子裏。

“這……這是夢嗎?”

江遺雪剛一出聲,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異常嘶啞,張了張口,伸手握住自己的脖頸。

原本在外等待的晉呈頤倒了杯水進來,遞給江遺雪。

“不是夢,”江遺雪伸手接過,低頭喝了一口,又自言自語地喃喃道:“晉呈頤也在這,不是夢,我應該只會夢見殷上的。”

殷上有些擔憂地看着他的狀态,對晉呈頤道:“你先去書房吧,我等會兒就來。”

晉呈頤點點頭,腳步輕輕地離去了。

江遺雪還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水,似乎有些不敢擡頭,

殷上皺了皺眉頭,盡量輕聲問:“阿雪,你怎麽了?”

江遺雪睫羽微顫,說:“我醒了。”

她眉頭皺得更深了,說:“你還好麽?要麽我為你叫醫官來?”

江遺雪搖搖頭,說:“沒事,我很好的。”

看起來不像。

還是得叫醫官。

想定後,殷上安撫地拍了拍他的手,正準備起身離去,江遺雪卻極為驚恐地摔了杯子,一下子撲上來抓住她的手。

殷上吓了一跳,卻見他像柔軟的藤蔓一樣迅速纏上來,直到整個人都貼進她的懷裏,才小心翼翼地輕聲問:“殷上,你要去哪啊。”

殷上看着他蒼白的神色,指尖捏緊,說:“我去給你叫醫官。”

聽聞她不是要丢棄他,江遺雪才松了口氣,露出一個像面具一樣的笑容,說:“我很好的,不用叫醫官。”

“不,你看起來不太好。”殷上否認,想要把他從身上扯下來,說:“你在這等我,我馬上……”

可誰料這極為普通的囑咐卻好似扯斷了他緊繃的神經,江遺雪發瘋似的抱緊她,聲音也極為惶急地喊道:“不、不要走!不要不要!不要松開我!求求你殷上,抱緊我!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他急促的呼吸,臉色慘白,像一個被母親丢在陌生人群中的孩子,完全失去了安全感,只能站在原地無力的哭求。

殷上忙依言抱緊他,說:“到底怎麽了?阿雪,你清醒一點。”

“好,好,”他想讓自己聽話一點,這樣就不會被丢掉,所以在短時間內就勉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伸手緊緊地抱住殷上的腰,一字一句地說:“我清醒,我聽話,殷上,不要叫醫官好不好,我只想要你,你陪陪我,我就能好。”

殷上默然看了他半晌,伸手把他抱起來向床榻走去。

直到兩個人被同一床被子緊緊包裹在一起,江遺雪才漸漸平靜下來,安穩地依着她,從她溫暖的懷抱裏慢慢地汲取安全感。

過了好久,江遺雪才輕聲說:“殷上,她不會再來找我了,我以後都會好好的了。”

殷上不明所以,問:“誰?”

“我母親,”江遺雪慢慢地說:“她放過我了,她終于放過我了。”

他母親?他母親不是一向對他很好麽?

殷上有些疑惑,聽他繼續說:“她不會再來我夢裏讓我回東沛了,我跟她說東沛已經沒了,我還說我把江明悟殺了,她差點就瘋了,像小時候沖上來想要殺了我,我本來不想掙紮的,可是我想到了你還在等我……你又救了我一次,殷上,真好,她不會再來找我了,我以後就能好好陪着你,我不會再做噩夢了,江明悟終于死了,她也終于死了……全都結束了。”

從母親死的那天起,她的靈魂就附着在了自己身上,直到今天,他才感覺到命運扼在自己脖頸上的大手松了一些。

過了好久,殷上才勉強從他的颠三倒四的話語裏拼湊出來他幼年生活的真相,一時間沉默下來。

她早就應該猜到的。

一個被迫生子,求死不能,卻又無人接濟看顧被鎖在深宮的女人,怎麽可能能正常地把孩子養大。

她可能早就瘋了,連帶着把自己的一切苦難都傾斜給了江遺雪。

殷上總算明白過來,為什麽江遺雪看見江明悟如此慘烈的死狀卻絲毫不害怕了。

因為在不為人知的角落,他或許早就死過無數回了。

作者有話說:

久等了!

[1]唐李賀《苦晝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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