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二十年重過南樓(3)
第76章 二十年重過南樓(3)
◎雨夜陪伴心生疲倦◎
這日快入夜時, 殷上照舊去了枕霞榭,禮官盡職盡責地守在院門口,笑眯眯的臉上盡是喜色, 見着殷上走來,還笑着叮囑了一句:“殿下盡心政務是好,可也不要冷落了正君,畢竟人家才剛入府, 多是不便的地方。”
殷上知道他在提醒自己, 自是先應了, 爾後便向着屋內走去。
屋門掩着,殷上推門進去的時候, 周相靈正坐在桌邊看着賬本,見她進來, 擡起唇角笑了笑, 說:“你來了。”
殷上關好門, 尋了個椅子坐下,道:“這麽晚還在看?左右有徐定厝她們幫忙,也不用累着自己。”
周相靈伸手将賬本蓋上,走過來為她倒了一杯茶, 道:“沒事, 我剛接手,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這是舊時溪狄常做的茶飲, 喚做荷盡後,便是秋日的季節喝最好, 你嘗嘗。”
殷上伸手接過, 依言喝了一口, 眼睛亮了亮, 道:“是桂花?”
周相靈笑着點點頭,說:“對,還有牛乳。”
殷上又飲了一口,誇贊道:“清甜馥郁,好喝。”
周相靈坐下來,說:“你喜歡就好,亓徽和溪狄吃得差得遠,我倒是還怕你喝不慣。”
殷上笑道:“怎會,我自小喜歡桂花,什麽都想嘗嘗,府中秋日會做一道桂花糯,是我最愛吃的,待做出來了也給你送一份。”
周相靈自然無有不應,二人便又就着吃食寒暄了兩句。
待一盞茶盡,周相靈又似有愁緒,道:“明日去宮內複禮後,阿姐就要回溪狄了。”
殷上道:“你若是想家,随時可以回去看看。”
周相靈搖搖頭,道:“一來一回總是麻煩,況且如今我是你的正君,總回溪狄叫什麽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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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上沉默了半息,問:“除了阿秋,你還帶了誰來嗎?”
周相靈道:“也就是一個從小跟在我身邊的,喚作常閱,你見過的。”
殷上嗯了一聲,道:“就這兩人,沒了?”
周相靈問道:“還需要什麽人嗎?”
殷上道:“倒是也不需要了,不過你獨在異鄉,想家也是應該的。”
“嗯……”周相靈低低應了一聲,擡起頭來看她,道:“你能多陪陪我嗎?”
“啊?”殷上有些詫異,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這麽說。
周相靈忙解釋道:“阿秋雖然在我身邊,但也不好常伴我身側,多是暗處護衛,我在平京……只與你相熟了,殷上,我曉得我先前在渭州城時候有些不知分寸,但、但那也是因為我擔憂阿姐,你也曉得我父親是個怎麽樣的人,母親走後,這世界上只要阿姐一個人在乎我了。”
殷上有些遲疑,道:“渭州城之事已經過去了,我也是有姐姐的人,自然能明白你,可畢竟你我二人只是名頭上的夫妻,我若與你接觸太深,阿秋必然也會吃醋,屆時你也不好解釋吧。”況且還有江遺雪,他發起瘋來,我也有點制不住。
後半句殷上沒說,囫囵咽下去,默然看着他。
周相靈抿了抿唇,低下頭去,輕聲道:“其實你是怕江遺雪吃醋吧。”
殷上沒想到他半息之內就把她拆穿了,有些讪然的摸了摸鼻子。
周相靈道:“今日府中有禮官,我本想給你送些點心,示以為好,但江遺雪卻攔着我不讓我進去,還說我……”
聞言,殷上嘴角露出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問:“他說什麽了?”
周相靈搖搖頭,道:“左右不是什麽好聽的話,我曉得他心愛于你,心裏必然是不好受的,所以便走了。”
殷上手指微擡,輕輕點了點桌面,一時間沒有說話。
幾息後,周相靈輕聲問:“今夜能別走嗎,我一個人有點害怕。”
殷上有些探究地對上他的眼睛,沒有第一時間出言答應。
可他目光坦然,似乎并沒有什麽私心,又繼續道:“左右我們都知這名頭,我也信你不會對我做什麽,我只是剛來這裏,還有些不習慣罷了……你既說把我當弟弟,這應該也沒什麽吧?”
殷上笑了笑,依舊沒有應,轉而說:“你說你這是何必呢?若你當日承下帝卿之位,現在或許還可以留在溪狄。”
周相靈下颌緊了緊,道:“若不能和阿秋在一起,倒還不如這樣。”
殷上笑容未變,不知道是信還是沒信,看着他說:“你睡吧,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就非得回去嗎……
周相靈心裏湧起一股難言的嫉妒,喉間發澀,可也知自己若是再出言請求殷上必會看出端倪,只能裝作感激地笑了笑,說:“這樣也好。”
說着,外面突然打起了雷聲,引得二人往窗外看了一眼,殷上随口道:“要下雨了。”
周相靈應了一聲,道:“這場雨下了,怕是天也要冷下來,府中一些東西也該準備起來了。”
殷上沒說什麽,依舊啜飲着手裏溫熱的茶水,道:“你是正君,自然你決定就好。”
周相靈抿着唇笑了,起身去櫃子裏拿了軟被鋪在窗榻上。
殷上本想說不用如此,反正她也不睡,但看着周相靈臉上淺淡的紅暈,還是默默地咽下了想說的話。
周相靈喜歡的怕不是什麽阿秋,而是她。
她早該發現的,啧。
殷上有些懊惱,看着周相靈忙碌的背影,難得生出一絲無措來。
……
亥時不到,外面果然下起了瓢潑大雨來,殷上枕着自己的雙手,靠在窗榻上,默然聽着雨點打在窗子上劈裏啪啦的聲音。
那邊周相靈吹了燈,正準備上床,可聽着雨聲,還是不死心地問了一句:“這麽大雨,你若是翻窗恐被淋濕了,不若便留在這吧。”
說着,窗外又是一陣轟鳴的雷聲,殷上眉頭微蹙,道:“無事,這麽大雨禮官應該也回院了,我倒時候從門口走就好。”
周相靈默然片刻,轉身從博古架邊拿出一把油紙傘,靠在窗榻邊,道:“雨大風寒,別淋濕了。”
殷上嗯了一聲,沒再接話。
……
一直等到子時中,周相靈的呼吸聲才逐漸平緩下來,殷上又耐心等了片刻,才輕手輕腳地起身,卻沒像與周相靈先前說的那樣走正門,而是依舊啓開窗離開了。
聽到窗子阖上,周相靈才輕輕掀開了帷幔,默然看着窗子的方向。
那柄油紙傘還在榻邊,未曾被他所願的人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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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上冒雨回了正屋。
江遺雪的一些東西搬去了鏡水齋,但人卻是一直留在正屋內,殷上曉得他不會願意的,就給他做了個明面上的功夫,沒有強迫他搬。
她本以為這麽晚回來,江遺雪應該會鬧脾氣不開窗,然而等到她走到屋後的時候,卻發現窗子并沒有關,正整個洞開着,迎接着窗外的狂風暴雨。
殷上眉頭一蹙,抓着窗臺翻進去,發現江遺雪一個人孤零零地抱着腿坐在窗榻上,半個身子都被雨打濕了一片,單薄的裏衣正濕漉漉地貼在肌膚上。
殷上一把關上了窗子,低斥道:“又發什麽瘋?”
“我沒發瘋,”江遺雪小聲說了一句,道:“我在等你。”
殷上冷聲問:“開着窗等?”
她走過去,伸手摸了摸他那半邊的衣服,已經濕透了,身子也是冰涼的,沒有一絲溫度。
江遺雪把臉埋在膝蓋裏,傳出來的聲音悶悶地:“本來是關着的,但是你一直不回來……我怕雨聲太大了,我沒聽見,就把窗子打開了。”
殷上彎腰去抱他,蹙着眉,語氣勉強和緩了一點,問:“那你坐在這幹什麽?不知道去床上,還穿這麽點?”
江遺雪似乎自知理虧,沒有說話,殷上把他放到床上,用被子裹好,正準備讓人送熱水進來,卻突然被江遺雪扯住了手臂。
她不明所以地回頭,卻看見他臉色蒼白地仰頭看她,問:“你去哪啊。”
殷上道:“我叫個熱水。”
“哦……”他松開手,又把自己裹進了被子裏。
熱水備好,殷上才又回頭去抱他,解了二人的衣服,和他一起浸入了浴桶之中。
江遺雪一句話也沒說,就這麽窩在她懷裏,和她赤身相貼,默然聽着外面的雷雨之聲。
又一聲雷聲轟然響起,江遺雪閉上眼睛,幾不可察地抖了抖身子。
“怎麽了?”殷上自然是注意到了,濕熱的手捧着他的臉擡起來,問:“抖什麽?害怕?”
江遺雪睜開眼睛看着她,眼眶有些紅,道:“沒、沒有。”
殷上自然不信,問:“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我今日回來晚了?是周相靈說他害怕,他畢竟剛來平京,身邊又……”
“別說了!”江遺雪眼眶徹底紅了,崩潰地喊了一句,雙手捂着自己的臉,肩膀劇烈地顫抖着。
殷上明白症結所在了,伸手摸上他的肩頭,道:“我不是故意回來晚的。”
“我也害怕呀……”他捂着臉,眼淚從指縫裏流出來,斷斷續續地說:“我也想要你陪我……難道你忘了嗎,殷上,不是只有他害怕,我沒有你也是睡不着的……”
他等了好久……可是殷上沒有回來。
一開始他氣得發瘋,緊緊關着窗子,甚至還坐在窗口抵着,心想等殷上回來他一定要晾她好一會兒再讓她進來,今夜也不許她再弄他,什麽都不讓。
可不過幾息,他又想,今日下大雨了,她遲些也能理解,他可不能把她關在外面淋雨,她有傘嗎?應該有的吧……
要不要去找她……
他咬着指節等得有些焦躁,可又等了小半個時辰,窗外依舊沒有一絲動靜。
周相靈和她告狀了嗎?勾引她了嗎?她是不是生他氣了?
他怕雨聲太大,雷聲太吵,讓他聽不見她的敲窗聲,于是便打開了窗坐在床上等她。
亥時、亥時一刻、亥時三刻……
他從床上坐到了窗前,盯着窗外淋漓的雨聲。
子時、子時一刻……
她怎麽還不回來……
他仰頭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冰涼的雨點落在他臉上,讓他默然想起了舊年從東沛被俘去令茲的日子。
那時候……也是這麽個雨夜。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
殷上……
殷上……
他無法接受殷上的不回來是因為要留在周相靈的房中,于是只能竭盡全力地給她找理由,生氣也好,避雨也罷,只要不是因為別人。
只要不是因為別人……
心中湧起憤怒,不可置信,也有深深的無力感,還有不可言說的恐懼,五味雜陳地交織在一起,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暴虐,想要毀滅的欲望從來沒有這麽強烈過,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絲失去她的前兆。
這只是周相靈入府的第二天。
為什麽。
他想起白日裏自己面對周相靈時趾高氣昂的樣子,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自己有一絲可笑。
……
殷上沉默了,她沒再試圖解釋什麽,只給他擦了擦眼淚,從浴桶中抱出來擦幹,換好衣服塞進被子裏,爾後又把自己打理好,吹熄了屋內的燈盞。
帷幔被拉起,被子被蓋好。
可江遺雪受不了這種沉默,捏着被角小聲問:“殷上,你生氣了嗎?”
過了好久,黑暗中才響起殷上的聲音,她說:“沒有,我只是覺得有點後悔。”
聞言,江遺雪心裏驟然慌亂起來,聲音都有點抖了,問:“後悔什麽。”
可殷上沒解釋,只說:“我有點累了,阿雪,中亓剛剛立國,事情還有很多,我沒有辦法每天都抽時間應付你們兩個人。”
江遺雪僵住了,被子下的手往前伸了伸,試圖去抓她的胳膊。
殷上沒有阻止,只緩聲道:“我不是神人,我不能保證我做的決定每一個都對,只能在我的能力範圍內盡力而為。”
“今日是淋雨,明日呢,是不是就要撞牆觸柱了?你的身體,你的命,難道都是威脅我的手段嗎?阿雪,我曉得你生病了,我也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很多時候你也控制不了你的情緒,可是如果你每天都這樣,我也會累的。”
最後這五個字猶如重錘,砸在了江遺雪的心上,他臉色剎那間變得蒼白,喉嚨裏像是哽住了什麽似的,艱澀地開口道:“對不起、對不起,殷上,你別生我氣,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殷上的聲音堪稱溫柔,側身把他抱進懷裏,帷幔內極為幽暗,外面還有雷雨交加,她只能看見對方秀美的輪廓,于是低頭親了親那飽滿的嘴唇,輕聲道:“但你曾經說過,我累了可以和你說,你會明白我的,對嗎。”
良久,江遺雪才輕輕啓唇,于黑暗中盯着殷上溫和的眼眸,極為艱澀地應道:“對。”
作者有話說:
殷姐:看穿一切戳穿一切
小江: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