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故人

第3章 故人

想象中的疼痛并沒有出現,身上的重量卻突然消失了。

她不可置信的睜開了眼睛,錯愕的望着他,她想要開口挽留他,那話到嘴邊,她卻窘迫得說不出來。

她本以為自己看淡了一切,卻沒想到,她對于這種事到底是嫌惡的。

“穿上衣服,出去!”他淡淡道。

菱歌将衣服堆在胸前,不覺擡頭看向他。

外面的雨不知何時已停了,就着月光,她才第一次認真看他。

他好像……也并沒有那麽可怕。

而他也正擡眸,對上了她那雙灼灼清亮的眼眸。

她在打量他,生平還是頭一回,有人敢用這樣直白的目光看他。

*

菱歌猛地驚醒,漸漸想起那是她去尋他的第一夜。

雖然只是兩個多月前的事,如今想來卻覺得恍如隔世。

那時她帶着淮序、思夏一道離開應天,一路上都是逃難的流民和借機發財的強盜,若非她運氣好被人所救,只怕她早已被賊寇擄走了。

她坐在破廟裏,驚魂未定的抱着淮序,他已睡熟了。

思夏警惕的望着周圍的人,緊緊靠着她,低聲道:“姑娘,奴婢害怕……”

菱歌的手亦是微微顫抖着的,她擡頭望向在破廟中躲雨的人,他們都瑟縮着,目光中滿是提防和不安。

“別怕。”菱歌溫言道。

正說着,便聽見廟門外傳來“細細簌簌”的聲音,菱歌頓時緊張了起來,急急朝着門外的方向看去。思夏也湊了過來,将頭低低埋在菱歌懷裏,大氣也不敢出。

“沈姑娘,您讓奴才好找啊!”一個渾厚的男聲驟然響起。

這次連淮序都驚醒了,他掙紮着爬起身來,護在菱歌身前,惡狠狠道:“敢動我阿姐,我殺了你們!”

那男子戲谑道:“小公子,您的小力氣殺奴才還早着呢。”

他說着,就走到菱歌近前,道:“沈姑娘還是随奴才們回去吧,奴才也好和知府大人交差。”

菱歌冷冷的看着他,道:“周管事,你回去問問那個狗官,他有多大的膽子,敢娶錦衣衛指揮使陸庭之的未婚妻子!”

周管事神色微怔,又很快回過神來,大笑道:“沈姑娘少唬奴才了,應天誰人不知道,沈家早已和陸家斷了聯系?沈姑娘還是老老實實的随着奴才回去吧。沈姑娘若當真是指揮使大人的夫人,怎麽不見錦衣衛來護送姑娘入京?”

菱歌攥緊了衣袖,死死咬着唇,卻不知該如何反駁他。

她雖與陸庭之并無婚約,可信也是寄到陸家的,到現在陸家也沒派人來接她,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陸家并不在意她。也正因如此,應天知府才敢打起她的主意。

“你怎知錦衣衛沒來?我們這是約定了在此處彙合!”菱歌硬聲道。

話音未落,便見一隊人馬走了進來,他們人數雖不多,卻各個訓練有素,很快便分列兩排,讓出一條路來。

破廟中瞬間鴉雀無聲,連方才啼哭的孩子也止住了哭聲。

周管事等人也白了臉,朝着來人的方向看去。

在衆人訝異的目光中,那人走了進來,他着了一身玄色短打,身姿挺拔修長,頭上的鬥笠低低的壓下來,遮住了眼簾,只隐約能看到他那精致如刀削般的下颌。他立于這殘破的地方,卻宛如神祇。

他略環顧了四周,不知為何,他竟在菱歌的方向停留了一瞬。

而這一瞬,便足以讓菱歌周身生寒。

他站在菱歌對面,也許是菱歌的錯覺,她總覺得他的目光有意無意的劃過自己的臉,她雖穿着衣裳,在他眼裏卻仿佛衣不蔽體。

有人走進來,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他目光淩厲的掃過周管事,頓時便有幾個手下将周管事等人圍了起來。

“我們可是應天府知府大人的人,你們敢……”

話音未落,那人便不耐煩的揮了揮手。

手下們會意,立即将周管事等人拖了出去,手段之狠厲,周管事等人連聲音都沒發出來,便生死不知。

他沒再猶疑,作勢便要走。

菱歌突然站起身來,道:“大人,可是要去京城?”

他的手下皆警惕的望着菱歌,那眼神冰涼,就像是看一具屍體。

他腳下一頓,目光瞥在她臉上,道:“若是,你待如何?”

菱歌一笑,跪下身來,道:“妾想求大人,帶妾一起入京。”

“你知道,我是何人?”

菱歌笑容璀璨,晃了他的心,道:“好人。”

呵,她還真是大膽……

*

一夜未眠,便是天明。

翌日一早,菱歌便送了淮序去陸家的家塾。

說是家塾,其實有很多與陸家交好的官宦人家的子弟在此讀書。

見淮序進了學堂,蘇纨方道:“陸家的家塾是京城裏都有名的,請的許先生從前的國子監的典學,還是庭之親自去請了,他才肯來的。”

錦衣衛指揮使去請,他敢不來嗎……

菱歌腹诽着,面上卻笑着道:“難怪兩位表兄都年紀輕輕便中了進士,便是這許先生的功勞了。”

蘇纨深以為然,道:“正是呢。”

“舅母,我今日想出去一趟,也不知家中的馬車方便不方便。”

“自是方便的,我派人去吩咐一句便是了。”蘇纨道。

*

馬車上,思夏惴惴不安的将簾栊拉下來,道:“姑娘,咱們不會遇到那個人吧?”

菱歌心裏也沒底,可還是溫言寬慰道:“咱們買了東西便回去,應該不會遇到什麽人的。”

思夏點點頭,道:“還是姑娘思慮周全,許先生既是有名的大儒,不送上一份拜師禮實在是說不過去。”

菱歌嘆了口氣,道:“許先生未必在乎這個,我只是為淮序撐場面罷了。”

那些同去讀書的孩子們都帶了拜師禮,淮序若是不帶,只怕旁人要議論,淮序又是個敏感的性子,旁人只一個眼色,他便全明白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冒風險出來,更不會……用那個人的銀子。

菱歌想着,伸手摸了摸懷裏的荷包,微微一笑。

這是那人的荷包。

裏面銀子不少,也算是這一路上她盡心盡力讨好他的酬勞吧!

細細算來,還是他占了便宜。不過能從他那樣的人手裏順些東西,她對自己很是滿意。

菱歌想到這裏,頗有些悠然自得,車裏偶爾吹進來一絲風,好像是他在身後攬着她,他的呼吸透過單薄的衣衫,直直撲到她後頸裏,激得她忍不住瑟縮。

還好,思夏心裏不安,并未顧得上看她。

*

終于,馬車停了下來。

車夫道:“表姑娘,棋盤街到了。”

棋盤街地處京城交通要沖,又是五府六部等龐大中央機構官員的聚散地,是天下商貨彙聚之地。

此處商業繁華,又緊挨着皇城,因此,有不少朝臣将府邸安在此處。

思夏從馬車上跳下來,将簾栊掀開,扶着菱歌下了馬車。

菱歌眯着眼打量着四周,見街對面便有一戶人家,門匾上赫然寫着“楊府”兩個字。

楊府……

菱歌問道:“這裏從前不是謝府嗎?”

車夫笑着回道:“表姑娘從前來過京城?這可是五年前的老黃歷啦!這裏從前正是謝府,不過謝少保出事之後,這處宅子便被陛下賜給了楊大人。”

“哪個楊大人?”思夏問道。

車夫道:“還有哪個楊大人?正是楊閣老,楊敬大人呀!他為着陛下即位立了大功,入閣做了首輔不算,還得了這麽一處好宅子。小的聽說,謝家是百年大族,這宅子可是祖宅,裏面雕梁畫棟的,和仙境一般!只是可惜了謝少保,那麽好的人,哎……”

果然如她父親所說,天下之人,但凡有些良心,便都是念着謝少保的好的,沒人使得苛責他,更沒人會叫他“罪人”。皇權可以讓一個人死,卻堵不住悠悠之口。

菱歌不說話,只冷冷的望着楊府的牌匾。

車夫有些沒趣,便感慨道:“這人的境遇,真是不好比吶!”

“京城的百姓,還記得謝少保麽?”菱歌淡淡道。

“那是自然,只是小的們人微言輕,不敢多言。這上頭的主子們怎麽想,小的不知道,可百姓們都是念着他的好的。”

那車夫正感慨着,便見楊府裏走出來一個男子。

若說那個人是神祇,那麽,這個男子便似谪仙。

他面容俊朗,神色溫和,眉眼蘊笑,風姿斐然,穿得更是講究,着了一身月白色錦袍,上面紋着修竹雲紋,腰上蕩着一只瓊花玉佩,溫文至極,又典雅至極。他站在屋脊下的濃影之中,仿佛占盡了這大明朝的繁華溫潤,只靜靜瞧着他,便覺歲月靜好,忍不住想要接近他。

這樣的一個人,簡直不該在凡世的。

思夏見菱歌也朝着他看去,不覺問道:“這位是……”

菱歌沒說話,只是眼眸一寸寸的黯下來。

車夫笑笑,道:“果不其然是楊公子,這天下間的女子見了他,就沒有不犯迷糊的。他是楊閣老的公子楊惇,天下人哪個不知道他?”

“楊惇……就是那個連中三元的楊惇?”思夏大為震驚。

“那還有誰?”車夫驕傲的說道。

在大明朝,楊惇簡直是傳說中的人物,家世好也就罷了,旁人考個狀元都足夠光宗耀祖,他偏偏連中了三元,簡直要讓天下的讀書人都羞憤而死。旁人若是做了首輔,一定不敢要兒子做狀元,免得旁人議論他科考舞弊,可楊敬卻不怕,因為天下人都知道楊惇的厲害,他若是不做狀元,這科考才有問題呢!

思夏想着,忙回過頭去喚菱歌去看,卻發現菱歌不知何時已進了臨街的店鋪,好像對楊惇毫無興趣似的。

思夏不敢再耽擱,趕忙吩咐了車夫尋個閑暇地方候着,自己則去尋菱歌了。

*

菱歌有些心神不寧,只随便逛了幾家店鋪,便選定了一套上好的硯臺當作給許先生的拜師禮。

思夏心裏思忖着,她許是怕撞見那個人,也就沒有多問。

回到陸府的時候,已是晌午時候了,菱歌去接了淮序散學,又将謝師禮送給許先生,才算了事。

一進院門,菱歌便見院子裏多了好些花草。

覃秋笑着迎過來,一邊接了菱歌身上的披風,一邊解釋道:“方才府中的管事婆子來說了,因着大公子要回來,府中上下采買了不少花卉,讓花匠們來各人院子裏安置了,也顯得咱們府上花團錦簇的。”

菱歌微微颔首,随意打量着院子裏新植的花,不過是些綠梅、臘梅之類的。秋冬時節,開不了什麽旁的花。

“不是說大表兄要過年時才回來?”

覃秋笑着道:“聽管事婆子的說法,大約是要提前了。”

她說着,壓低了聲音,在菱歌耳邊道:“聽說陛下要為太子殿下選太子妃了,五姑娘也是人選之一,大公子要早些回來應付着。”

菱歌道:“原是如此,也說得過去了。”

覃秋見菱歌對院子裏的花草并不感興趣,便道:“姑娘若是不喜歡這些花,也可告訴奴婢,奴婢讓府中人再去采買去。”

菱歌笑笑,道:“聽府裏安排就是了,不必麻煩了。更何況,我喜歡的花,尋常也買不着。”

覃秋問道:“姑娘喜歡什麽花?”

菱歌道:“瓊花。”

“瓊花?”覃秋一愣。

菱歌望着遠處,目光悠遠,道:“從前喜歡的,現在也沒那麽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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