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風波(二)

第30章 風波(二)

菱歌雖早知道自己面對的形勢不會簡單, 此時此刻,卻是真正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到底是什麽樣的境地。

司禮監手眼通天,又極得陛下信任, 若當真是他們沆瀣一氣陷害了他父親, 只怕這平反之事便是難上加難了。

她一路盤算着,不知不覺走到了永寧殿。

兜蘭見她神色有異,便上前問道:“姑娘這是怎麽了?”

菱歌擺擺手,道:“娘娘呢?”

“娘娘在。”兜蘭說着,腳下不敢耽擱, 急急扶着菱歌朝暖閣走去。

*

暖閣裏已生了地龍,暖和得如同春天。

霍初寧着了件薄衫, 倚在窗邊的美人榻上, 半打着瞌睡, 半翻看着手裏的書。

菱歌走進來, 正瞧見她這副模樣,美得如同畫卷。她頭上還簪着從前菱歌送給她的那支鳳頭釵,鳳嘴上銜着一顆紅豆,宛如泣血。

這釵本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 還是少女時楊惇送給她的, 看起來也是他在街市上随手買的物件。她那時向往名仕風流,不喜歡這些首飾,只覺首飾粗鄙,反而是一貫冷清的霍初寧看上了這首飾, 她便随手送給了霍初寧。

現在倒不同了, 許是年歲上來了, 許是受多了磋磨,她倒覺得這些金金銀銀的俗物順眼得緊, 讓人安心。

只是沒想到,霍初寧貴為娘娘,珍寶無數,竟留了它這麽久。

霍初寧見菱歌望着自己的釵子出神,便也不打斷她,只靜靜的為她斟了一杯茶。

“潘司藥性子古怪,在她手底下做事,你受苦了。”霍初寧聲音清淡。

今日之事,她大概都知道了。

菱歌看了她一眼,淺淺一笑,道:“算不得什麽,不過是讨好賣乖,我慣常會做的。”

霍初寧沒想到她不避諱說這些,不覺握住了她的手,道:“等此事了了,我便想法子把你從司藥司弄出來。”

“出不出來的我倒無所謂,我只想向姐姐打聽一件事。”

“你我姐妹,你說便是。”

“我那個表兄……陸庭之,如今如何了?我聽聞,陛下因為梁翼死在诏獄裏的事大怒。”

霍初寧盯着她,眉間微皺,道:“你與那陸庭之,很是親厚嗎?”

“不算親厚”,菱歌思忖着道:“陸家待我有恩,我希望陸家上下都好。”

霍初寧道:“什麽恩不恩的,你啊,就是太善良了。”

菱歌見她不肯答,便道:“今日,我見到高潛了。”

霍初寧擡眸看向她,道:“你都知道了?”

“不算知道。”菱歌認真的望着她,道:“我想聽寧姐姐你說,當初,到底是誰害了我父親?”

“你以為呢?”

“我本以為,是陛下昏聩,聽了讒言。”菱歌道:“當初景泰帝病重,陛下被困于南宮,卻抱着陛下将皇位交還于他的希望。可景泰帝卻一心想傳位給當時的太子朱靈封。當時孫太後還在世,便派人去找我父親,希望父親能替陛下說話,讓景泰帝遵守當初即位時的約定。”

霍初寧冷笑一聲,道:“當時陛下率兵被瓦剌所俘,讓景泰帝即位也是情勢所迫,孫太後又舍不得自家兒子的帝位落到庶子手裏去,便與景泰帝約定,待景泰帝百年之後,将帝位交還給陛下。可處在權勢之巅,人的心都變了,哪裏還會記得什麽約定呢?”

菱歌恨道:“父親是景泰帝的肱骨之臣,卻更是大明的臣子,為人最是正值忠義,他本欲第二天去見景泰帝,陳情此事,求景泰帝還位于陛下。可不知為何,第二日一早,陛下便發動了奪門之變,更下令誅殺我父親,說我父親意欲立太子朱靈封為帝。全無實證之事,卻賠上了多少人命,簡直荒謬至極!”

霍初寧攥緊了她的手,道:“是啊!荒謬至極!從謝家覆滅,到我母親身死,我進宮侍奉,都好像是一夜之間的事……”

她說着,忍不住顫抖起來,卻一滴眼淚都沒掉,道:“憑什麽?就因為他貪戀權勢,就因為他要為自己正名,就要殺這麽多人!阿瑤,我恨這世道,我恨這皇宮裏的每一個人,恨朝堂上那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你要問到底是誰害了你父親,我告訴你,前朝所有得勢的官員,後宮作威作福的司禮監,他們都有份!若細論起來,當年挑唆着陛下發動奪門之變的,有四個人,他們各個都得到了重用,平步青雲,而他們,就是害死你父親的兇手!”

菱歌呼吸一窒,道:“這四個人,是誰?”

霍初寧道:“如今的內閣首輔楊敬、司禮監掌印高起、我那個好哥哥霍時,還有……錦衣衛指揮使,陸庭之!”

她說完,頗有些殘忍的看向菱歌,觀察着她的反應。

可菱歌只是默默記下了這些名字,道:“寧姐姐,容我問一句,這些消息,姐姐是從何處得來的?是否真切?”

霍初寧道:“我伴在陛下身邊多年,若連這些都查不出來,也不必談什麽報仇了。更何況,陛下如今最倚重的便是這幾人,至于為何倚重他們,你可想過?旁的先不談,就是陸庭之,他不過是個岌岌無名之人,為何能坐上了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你可想過?”

她說着,有些擔憂的望向菱歌,道:“菱歌,那日我看得出,你與陸庭之的關系……并非尋常,可男女之情向來只會是牽絆,而你我既要報仇,便絕不可被牽絆。這偌大的京城,我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一人而已。”

菱歌抿唇道:“姐姐錯了,我與陸庭之只是親戚,并無旁的。因着我是陸家人,他對我多加照拂,于我有恩,僅此而已。”

霍初寧聽她如此說,便松了一口氣,道:“如此甚好。起先我還為你擔心,陸庭之行事狠辣,連他師父都殺,何況旁人?”

“他師父是……”

霍初寧眯了眯眼睛,道:“上一任的錦衣衛指揮使,章鶴鳴。他将陸庭之帶入錦衣衛,卻被他所設計,死在诏獄。這樣冷血的人,又豈會是良配?更何況,他還與少衡不睦。”

菱歌趕忙問道:“我正想問姐姐,少衡哥哥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因為謝家牽累的?”

霍初寧避而不答,只搖了搖頭,道:“等将來,你會明白的。他心裏的苦,不比我少。”

言罷,她便替菱歌理了理衣衫,道:“你如今入了宮,便離陸家那些人遠着些,等将來出宮之時,姐姐為你安排一個好親事,陸家那些人便配不上你了。”

菱歌道:“陸家的人很好。”

霍初寧嘆了口氣,道:“罷了,你的事我不便多問。你如今在司藥司,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她說着,便從袖口中掏出一個信箋,遞給菱歌,道:“這上面是我需要的藥材,有的易得,有的也許需要費些功夫,左右你在司藥司,總有機會得到的。”

“姐姐需要進補,為何不讓司藥司去采買?”菱歌不解。

霍初寧苦澀道:“這是幫着懷孕的方子。”

她見菱歌不語,便解釋道:“陛下不喜後宮女子有孕,因此不許宮中女子吃這樣的東西。每次侍完寝,陛下都讓他身邊的太監給我服下紅花,紅花極陰,日久天長的,我的身體便難以有孕了。”

“我不懂,姐姐既然恨陛下,又為何要懷他的孩子?”

“因為大明的規矩,一旦陛下駕崩,無子女的妃嫔便要殉葬。”此時,霍初寧的眼底才有了些氤氲之色,道:“我不要陪他一起去死。阿瑤,我要活着啊!”

菱歌這才陡然驚醒,大明的的确确是有這樣一條規矩的。先太後孫氏之所以能活着做太後,便是因為她生有陛下這個兒子。而其他無所出的妃嫔,便随着先帝一起,被埋在陵墓之中了。

菱歌此時才明白,霍初寧為何要讓她去司藥司。

菱歌點頭道:“寧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把這些藥送過來。”

霍初寧略略平複了情緒,道:“對不住……阿瑤,我是真的沒辦法了……就算是少衡,也沒法把這些東西帶到宮裏來。”

菱歌上前抱住了她,安慰道:“姐姐不必說了,我都明白。”

霍初寧靠在她肩頭,道:“答應我,除了我,誰都不要相信。不要信朝堂上那些人,不要信宮裏的太監、宮女,哪怕是少衡……”

菱歌一口答應下來,道:“好。”

“明日便是除夕,陛下那日會去陪皇後,你來陪我一起守歲,就像小時候一樣,好不好?”

“好。”

霍初寧聽到她如此說,才滿意的淺淺一笑。

菱歌也笑,卻笑得有些不達心底。

兜蘭站在一旁,有些擔憂的看着菱歌。

*

菱歌回到自己房中的時候,已很晚了。

倩蓉見她回來,便掙紮着從被窩裏爬起來,揉了揉眼睛,嘟哝着道:“沒碰着什麽人吧?”

菱歌低聲道:“沒有。”

她笑着滾到被子裏,道:“以後我回來晚,不必等着我。”

倩蓉點點頭,道:“你初入宮,還是別總往外跑了。”

菱歌道:“我省得的。”

倩蓉這才放下心來,很快又裹回被子裏,沒有多少時候便睡着了。

菱歌腦子裏卻是神思清明,她想着霍初寧的話,不覺攥緊了五指,直到天空泛白,才漸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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