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風波(四)
第32章 風波(四)
今日, 兜蘭不曾出來迎她,甚至連永寧殿中慣常侍奉的宮人,也不知去了哪裏, 全然沒有蹤跡。
伫立在菱歌面前的, 只有空落落的一座巨大的宮殿。
菱歌心底隐隐有些不安,轉念一想,許是今日霍初寧想獨自一人待着,這才疏散了宮人,讓他們自去玩鬧去了。
殿門緊閉着, 菱歌小心翼翼地走上石階,走到殿門前, 低聲道:“娘娘?”
沒人回答。
菱歌上前輕輕推開殿門, 只見裏面的帷帳都低低的放了下來, 因着殿門被打開, 這些綢緞制的帷帳被風吹皺,便宛如波浪般搖曳了起來。
“寧姐……”
話還沒說完,她便被一股霸道的力道挾到了門外,連帶着方才被略略推開的殿門, 也被緊緊地阖上了。
菱歌望着緊阖的門, 還未來得及思索,便被重重地抵到了宮牆之上。
菱歌吃痛,不覺皺眉,可當看清楚來人, 她卻連輕呼都忘了。
“大表兄怎麽會在這裏?”她半驚半喜。
面前的人驟然松開了環在她背上的手, 頗清冷的睨了她一眼, 便只顧着去理自己的衣衫和腰間的刀。
菱歌盯着那繡春刀,詫異道:“你怎麽把兵刃帶入宮裏來的?”
陸庭之瞥了她一眼, 淡淡道:“你都能進宮來,不過一把刀,有何不可?”
“我怎麽了?”菱歌瞪着他。
陸庭之沒說話,只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要走。
菱歌趕忙追上去,道:“你……沒事嗎?”
“嗯?”
“我之前聽說,因為梁翼的事……梁廠公他在陛下面前也不知說了什麽,陛下震怒……”菱歌如實道。
“所以,你在擔心我?” 他停了下來,饒有興味的看着她。
“倒也不是,”菱歌否認道:“只是梁翼事關我爹,我怕你……”
陸庭之冷嗤一聲,道:“梁翼不過是個死人,你爹也已故去,你在擔憂什麽?”
“我……”菱歌臉頰一紅,有些窘迫道:“我不是擔心……”
還沒等她說完,他便道:“你不必擔心我,這世上,還沒誰奈何得了我。梁少衡就更不能。”
這是在宮裏,你還能不能謹言慎行了?
菱歌無奈地看着他,又忍不住道:“你今日不回府去麽?今日可是除夕。”
“回了,”陸庭之看着她,道:“救完某個蠢東西,這便回去了。”
“救?”菱歌意識到自己便是他口中的“蠢東西”,不覺惱怒,道:“不過是從宮中平白把旁人劫走,算不得救吧。”
陸庭之也不開口,只伸手攥緊她的手腕,直直朝着大殿的方向走去。
菱歌不解,一時間連掙紮都忘了,就這樣由着他帶着自己向前走去。
殿門依然緊閉,陸庭之并不推殿門,只在一旁的窗戶上輕輕推開一條縫隙,朝着裏面使了個眼色。
菱歌看了他一眼,便猶疑着朝着裏面看去。
因着沒有風,帷帳都閑閑的挂下來,隐約可以看到不遠處的地上零零散散的散落着很多衣物。
淡淡的,陣陣旖旎之氣襲來,這是……
菱歌屏住了呼吸,她太熟悉這味道,曾經,她與陸庭之便是如此。夜夜如此。
“唔……”
殿中傳來女子的輕呼,這聲音極克制,卻又帶了一絲撩動人心的意味。
菱歌面色一紅,她瞬間就明白了這是怎麽一回事。
她猛地回過頭來,想要和陸庭之說話,卻發現身後早已沒人了。
“陸……”擡起頭來,見陸庭之正順着石階向下走着,她忍不住輕聲喚道。
他腳下不停,只是腰背筆挺的向下走着,背影說不出的挺拔偉岸。
菱歌不敢再耽誤,趕忙輕輕掩住窗子,朝着他追去。
陸庭之頭也不回,可腳下的步伐還是忍不住放緩了幾分。
菱歌湊在他身邊,道:“我不知道陛下也在……今日是你救了我,我欠你一次。”
陸庭之道:“你欠我的多了去了,拿什麽還?”
菱歌一愣,她倒全然沒想到他會這麽問。
拿什麽還?肉償?
她說不出口,便只顧左右而言他,道:“我欠你的銀子,我會想法子還你的。我在宮中有月例,也有賞錢,等我慢慢湊夠了……”
陸庭之挑了挑眉,道:“沈菱歌,你若當真想在這宮裏待着,我絕不會攔你。”
他言罷,便拂袖向前走去。
菱歌忙跟上去,撒嬌道:“大表兄,你別生我的氣了。我知道,我不該把你送我的東西給旁人,也不該不辭而別,可我有我的理由。你是知道我的。”
“上元節。”他突然開口。
“嗯?”
“你的話,留在上元節再說。”他說着,便大步向前走去。
“上元節我要當差。”菱歌在他身後道。
陸庭之仿若沒聽見似的,步履不停,很快便消失在了宮門之外。
菱歌見他出了宮,已沒法再追,惱道:“不聽人把話說完就走,上元節你就空等着吧!”
*
天色已漸漸晚了下來,整個宮廷都陷入了沉寂。自然,在它的角落裏,各有各的歡愉,可站在外面,卻絲毫感受不到這份除夕夜的喜悅之意。
這一瞬間,菱歌突然懂了她母親曾說過的話。
“宮就像一方琉璃棺材,外面看着再如何好看,到底也是棺材,冷冰冰的。”
菱歌只覺心裏有些寂寥,她不後悔入宮,卻也實實在在懷念那些曾經的日子。
她将袖中的鑰匙拿出來,緊緊攥在手心。
還好,今夜還有故人陪着她。
*
菱歌笑吟吟地去司膳司找了些現成的點心,司膳司的女史們雖與她不熟識,卻都知道尚食局新來了這樣一個人物,見菱歌生得脫俗,待人又和氣,便都有了幾分喜歡,雖不至于與她親近,卻也都不難為她。
有個女史還拿了一壺酒給菱歌,道:“都是自家姐妹,新溫過的,拿着吧。”
菱歌笑着道:“我正想讨一壺酒呢,剛巧姐姐就給了我。”
那女史笑着道:“去吧,守歲哪能不喝酒呢?”
言罷,她便笑笑,與一衆女史推搡着去了。
菱歌将那壺酒在食盒裏放好,又将随身的小銅手爐放入食盒中細細封好,方朝着長春宮的方向走去。
“你知道長春宮嗎?那裏可是整個紫禁城裏最好的地方,院子寬敞、陳設精妙,太子殿下又是最溫潤的一個人,将來啊,你姐姐就要住到那裏去。”
那時她還是謝瑤,乳母抱着她,笑吟吟的看向她的姐姐謝瑛。
可誰都沒想到,謝瑛到底沒住進去,而長春宮,如今也變成了紫禁城最落魄蕭條之處。
長春宮的宮門上閑閑的挂着一把粗重的鎖鏈,菱歌将食盒放在地上,雙手托舉着那鎖鏈,她雖有鑰匙,也費了不少力氣才将那門鎖打開。
裏面隐約傳來笛聲,這笛聲倒并不潦倒落魄,只是聽着有些寂寞。
菱歌輕輕把鎖鏈放在地上,提起食盒,快步走了進去。
*
長春宮中倒比她想象得要好上許多,陳設一如往常,雖略顯陳舊,卻依舊幹淨整潔。
雪打宮燈,一片白茫茫,假山上也覆了雪,山頂上端坐着一個男子,他背着身,朝着月亮的方向,閉目吹着手中的笛子。
他着了一身月白色圓領錦袍,月色之下,衣袖上的紋飾閃閃發光,那是用銀線繡了的青竹。風卷起他的衣袂,一片雪落在他肩頭,那笛聲便停了下來。
而他,也旋即睜開了眼睛。緩緩回過頭來。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菱歌,沒有想象中的詫異,他只是很平靜的望着她,淺淺一笑。
菱歌沒想到,經歷了這樣多,他還能一如當年。神色溫和,眉眼蘊笑,讓人望之便想與他親近。
菱歌愣了一瞬,才回過神來,趕忙行禮道:“殿下,奴婢……”
“阿瑤,你回來了。”他的話說得很斯文,可那只攥着笛子的手卻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連眉眼也染上了一層薄霧。
“殿下,我回來了。”她紅了眼眶,很燦然的笑着。
“孤記得,阿瑤驕傲,從不喚孤殿下的。”他說着,順着假山走下來,來到菱歌身邊,接過她手中的食盒。
菱歌望着他,見他平安康樂,唇角忍不住顫抖起來,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淚水卻早已順着她的臉頰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下來。
他淺笑着,伸出手來,輕輕擦了擦她眼角的淚,道:“阿瑤是阿瑛的妹妹,便是孤的妹妹啊。”
“太子……哥哥。”菱歌緩緩開口。
朱靈封笑着道:“如今,孤的封號是‘襄’。”
他說着,扶着菱歌朝暖閣走去,道:“外面冷,進去說吧。孤自己生了銅爐,很是暖和。”
菱歌聽着,只覺心疼不已,道:“太……哥哥。”
“‘襄’這個封號孤很喜歡,脫衣耕種曰‘襄’,若當真能放歸田野,才是孤所願的。阿瑤不必避諱。”他很耐心地解釋。
菱歌道:“襄王哥哥這些年……受苦了。”
朱靈封搖搖頭,誠懇道:“孤還活着,便不算苦。父皇的帝位本就是伯父讓給他的,孤當時就勸過父皇,只是父皇被權勢所迷,不可放手,如今還給伯父也理所應當。只是苦了你……苦了謝少保和阿瑛……”
菱歌神色有些黯然,道:“時也命也,我的家人的确無辜,卻無一人怪襄王哥哥。襄王哥哥未作錯過任何事,那時沒有,現在也沒有。”
他說着,将門簾掀開,道:“不是銀炭,仔細你的哮症。”
菱歌抿唇一笑,道:“襄王哥哥小瞧我了,如今白炭可都奈何不了我了。”
她說着,便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