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弱點
弱點
殷紅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線裏映出不祥的光澤。
普緒克将手指放進嘴裏,鐵鏽的腥味讓眉頭皺起。
雲朵遮蔽了最後一點兒月光,視線裏什麽也見不着。
她知道這意味着什麽……他回來了。
落在房間裏的腳步輕盈,普緒克站起來,往前迎去。
丘比特一時沒有注意,讓那雙擡起的手碰到了自己的胸口。
“您……你受傷了”
手指才碰上去,普緒克就快速收了回來。
她觸手所及,是一片溫熱的濕潤,若是能看見,定會吓一跳。
站在她身前的少年,潔白的翅膀沒什麽精神地垂落兩側,紫羅蘭色的上裳沾了血,胸膛靠近心髒的那一塊皮開肉綻,破開一個猙獰的口子,裏面隐約可見一抹在仍翻湧的尖銳金光。
“我沒事……”
他的聲音都在顫抖,怎麽會沒事呢
普緒克不明白。
她還在思索什麽能傷得了神的身軀,手指就被輕柔地握住,前夜陰霾未去,下意識地想要掙紮将手抽出,卻聽見他的無奈。
“你好像,總是不太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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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微感受到一點兒用力,指腹的刺痛一蜇。
手被松開。
拇指捏捏食指,傷口沒有了。
普緒克覺得不太好意思: “謝謝。”
平心而論,除了将自己威逼誘拐來這兒,這位……愛神,确實是沒有做半點兒傷害她的行為。
但,這也不該是她現在軟下心腸胡思亂想的理由。
他受的什麽傷,不重要。
弱點,很重要!
普緒克細細出聲: “我剛剛好像摸到……流血了,被什麽傷到了嗎”
丘比特看見少女臉上怯弱卻又擔憂的表情,洶湧而出的愛意讓血淌得更歡了。
他拉開距離,輕柔說道: “沒事。”
普緒克深吸一口氣,緊緊抿嘴: “……”
不能追問第三次,那樣就太明顯了!
夜深。
安靜到不知道是誰的心髒砰咚跳動的如此明顯。
普緒克閉上眼睛,等了許久。
卻只聽見椅子被拉開的輕微響聲。
對方今天……
似乎并沒有要和她一起睡下的想法。
她松下一口氣,決定先開啓今夜的例行聊天: “我今天,遇到了一個特殊的人,不,一位神,他自稱是神人之父。”
是宙斯。
丘比特邁步上前,緊張問道: “什麽,你還好嗎,他說了什麽,做了什麽,碰你嗎!”
普緒克有點兒被吓到: “我沒事,只是談談而已,不太記得了。”
那種事情,說出來的話,自己的下場可想而知。
她只是一個凡人女子,那些傳說之中,性情風流淫蕩的男神,看上了的女人,就像是一頭牛或是羊,給出去,送出去,或者是同享,沒什麽不可能的。
“……不要回應他,更不要忤逆他。”
丘比特不安。
緊張讓他忘卻了,宙斯沾染的,無論是凡人女子還是女神,幾乎就沒幾個不順從的,神王的魅力,不,那種信手拈來的哄誘,足以在愛火之中激發出所有姑娘戀戀不舍的神情。
普緒克應着: “我知道的,我會小心。”
——就和小心你一樣。
丘比特聽不見少女的心聲,只看見她垂下的眼睫,心底生出濃濃的愧疚和細密的憐惜。
“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很抱歉,讓你遠離了熟悉且信賴的家人,孤零零地住在這兒……”
他頓了一下: “但,請你相信我。”
普緒克無聲地搖頭。
這實在是,太過于蒼白無力的一句話。
相信什麽呢
是相信他不會傷害自己,還是相信他不會像今天的不速之客一樣,做出掠奪的行為。
可她如今為什麽會在這裏,就已經暴露了他作為神明,殘忍且強勢的本性。
“……”
她沒有回答,沉默就是她的回答。
不過無言一會兒。
普緒克說道: “我是您的妻子,我想,也許我也需要一點兒信任,讓我看看你,好嗎”
黑暗之中,丘比特看見她稍稍昂起的臉,輪廓清新秀麗,勾起的唇微潤飽滿,淺褐色的眼睛……也亮晶晶的,仿佛盛滿細碎的星星。
她在期待一個回應。
“讓我……看看我的丈夫。”
這一句話,像柔軟的葡萄藤纏繞近旁的樹,他們之間的距離,似乎一下就近得可怕。
丘比特後退一步。
他從未覺得,拒絕是如此艱難的一件事情,就是心腸硬的像石頭,此刻也噼啪碎成塊兒。
她在征求一個同意。
噢,拔箭,多麽無望徒勞的一樁刑罰。
丘比特覺得自己和西西弗斯。(注1)
那個無時無刻不在努力将巨石推上山頂,卻永遠辦不到的可憐人,也沒什麽差別了,但他還能看見巨石滾落,不像自己,現在連金箭的影子也見不着,留下那個傷口,飽受火辣的折磨。
神的身軀,無時無刻不在趨于完滿。
不過只是這麽短短一晃神,肌肉生長,血管聯結。
胸口劇烈的痛疼淡去,滾燙的愛欲再次浮起,幾乎難以再保持理智。
眼底發紅的丘比特用盡全身的力氣止住自己撲過去的沖動。
聲音低啞: “好……”
普緒克幾乎難以置信自己将得到一個肯定的回答,然後,她聽見一聲沉沉的喀嚓伴随着身前人的悶哼聲。
他硬生生地改口: “不可以。”
呼。
她本來也不在乎他的樣子,只是他似乎十分在意。
以妻子的身份,用示弱的話語,換取同等的公平,對方一定會拒絕。
普緒克低頭: “好吧……”
那就——
再次揚起的臉上,眉頭微微皺起,帶着疑惑與憂慮,她輕輕說道: “那麽,這樣的話,可以和我說說關于你的事情嗎,比如,你身上的傷口,是什麽造成的……”
“我很擔心。”
真假參半的謊言,永遠最有說服力。
然後,她的手腕就被握住了,不用力,可以說得上是輕柔。
他要拿自己的手做什麽
普緒克這麽想着……手摁到了什麽上面。
熱的,粘稠的濕液,扁圓條形帶茬,指腹摸着光滑與粗糙的堅硬鈍物,凹凸不平的觸感,還有,什麽一泵一泵收縮着的東西,傳出的聲音和自己胸膛的如出一轍。
血,肌肉筋膜,斷裂的骨頭……和什麽髒器。
驚悚的念頭讓她的手指哆哆嗦嗦偏移着蜷縮了起來。
他很快地就放開了她的手腕。
普緒克聽見了他的回答,近在咫尺。
“是我自己。”
他剛剛又一次捏碎了幾根新生的骨頭。
“不過是折斷幾根肋骨,挖掉心髒上的傷口,這不算什麽。”
語氣沒有半點兒起伏,像說着什麽稀松平常的事情,甚至還溫和細心地拿着絹帕,為她擦手。
是挖心吧,她沒聽錯吧。
普緒克大腦空白。
所以,神只有自己能傷害到自己麽
不,那天摸到一手好像也是這樣的……所以,他是閑得沒事,就會這樣,捅捅自己,挖挖心髒玩嗎
身前的人,是個披着少年的皮,實則為神的存在。
非人感帶來的恐懼,在這一刻如燒開的滾水達到了頂點,在大腦裏發出尖銳的鳴叫。
喉嚨翻湧。
她本能地抽手,後退,蜷縮,眼神飄向四周。
“……”
這惶恐的模樣,落在丘比特的眼裏卻變了味。
他身上對于人類來說,足以致死的傷口,讓她産生了不安全的感覺。
“普緒克。”
他想要上前安慰,可還未邁步,所有的話語,被一具撲過來柔軟身體就這麽止住。
少女的聲音帶着哭腔: “好可怕……”
沒聽完她說什麽,丘比特結實有力的手臂一擡,幾乎是這麽直接把懷裏的人撂到一旁的床上,被火燎了一樣地快速收回自己的手。
他氣息粗重,聲音低啞帶顫,仍試着輕輕安慰: “沒什麽可怕的……”
只是說完,又往後退了好幾步踉跄跪倒在地,柔和好看的臉繃地緊緊,翅膀一再收攏,幾乎完全貼在後背。
她已經被吓成這樣。
他補上一句: “我不會有事。”
被丢在床上的普緒克有點懵,但很快反應過來。
冷靜。
不能露出半點兒不對勁的地方。
她相信自己掩飾住了差點流露出的厭惡,磕在對方胸口的一下,也強行壓下嘔吐的沖動。
普緒克艱難地咽了一下: “那可真是太好不過了……但是您有傷,所以還是……”
這聲音像是導火索一般點燃了什麽,什麽重物撞到桌子,椅子。
花瓶砰的落地,發出噼啪脆響。
普緒克屏住呼吸。
如果昨夜與前夜,都是運氣好,那麽今夜。
她剛剛一定不小心觸碰了禁忌……
大抵是幼小齧齒類動物無知的試探,踏碎了一截樹枝,喚醒了一頭蟄伏的野獸。
她聽見,似有巨大翅膀張合掀動,沉重的呼吸夾雜喘息。
似乎是做了一個極重大的決定。
“普緒克,你聽我說……我愛你。”
這種情況,并不是個表露心跡的好時候。
被告白的普緒克,只覺得喉頭那股壓下去的嘔吐感又要湧上來。
“但這不可控的愛欲,與我的本心無關,我抗拒讓我愛你的力量,但我暫時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擺脫,只能短暫地控制,讓它不至于占據所有的思想。”
丘比特跪在地上,一手已經伸進了胸腔,攥着那顆躍動的心。
翅膀因為劇烈的疼痛不住拍打,說話都帶動着胸膛的傷口噗噗往外冒血。
普緒克看不見,卻聽出他的勉強與費力。
“這樣的我,與怪物也沒有任何分別,我真的很抱歉,前夜發生的事情。”
夜風微涼,普緒克吸了吸鼻子。
沒來由的。
她忽然覺得這個神,有點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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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西西弗斯
根據《荷馬史詩》,西西弗斯是人間最足智多謀的人。
相傳,宙斯擄走了一位河神的女兒,西西弗斯與河神交易,告知了他女兒的下落。
宙斯大怒,讓死神把西西弗斯押下地獄,可西西弗斯反而綁架了死神,讓世間沒有了死亡。
一直到死神被救出,西西弗斯才被打入冥府。
最後,為了懲罰西西弗斯,諸神便要求他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頂就又滾下山去,前功盡棄,于是他就不斷重複,永無止境地做這件事。
很傳奇的一個人……也挺悲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