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信任

信任

沒有一點兒光亮的房間,在凡人的眼睛裏,按理來說,并沒有明與暗的區分。

可普緒克看向聲音響起的那兒。

她模模糊糊見着,那黑暗裏,有片濃重而巨大的陰影,随着沉悶的喘息聲,起伏晃動。

普緒克理順了他話裏自相矛盾的邏輯,卻無法認同。

愛怎麽會是這樣的

欺騙,隐瞞。

他對她的,根本不是愛,只有獸性的占有欲而已。

她幾乎有些憐憫這個愛神了……

一個明明不知道真愛為何物,卻口口聲聲說愛着自己的,神。

不,說是怪物也沒差別。

普緒克想到那些獻給神的活人生祭,雞皮疙瘩在胳膊細細密密浮起,打了個冷顫。

除了獨占的本性……大概還有些填飽肚子的食欲吧。

假使走在街巷裏,有一個格諾斯的小夥忽然冒出來沖着她大喊, “普緒克公主我愛你!”,那也許還有上幾分可信的真情實感,雖然直到那該死的神谕降臨,都還沒有人看上她,想要娶她。

普緒克不由得悲從中來。

——老天啊,只有這黑暗裏的怪物,愛神,是真真切切的在剛剛,向她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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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人和神的區別。

比奴隸和奴隸主的區別還大。

比……人和豬的區別都大,至少豬不會自願被吃。

格諾斯取消人祭有一段時間了,但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普緒克還是能見着那可怕場景。

那自願踏上祭壇的人,簡直跟着了魔一樣。

仍由被大祭司割開脖子,流幹血液,最後分成碎碎的肢體與黏連的肉塊。

想到這裏,普緒克腦子發散出奇怪的畫面:一群在長榻上嘗遍珍馐的神,高矮胖瘦,容貌各異,都抱着酣睡的美人躺着舒服地打嗝,然後她定睛一看,其中一個剛剛才啃完一條肥碩白膩的人大腿……扭頭看過來的神,沒有臉!

哦不。

連那最後一點兒憐惜也不想有了。

誰來憐憫一下她這個倒黴的凡人姑娘呢。

普緒克面無表情地摸索到自己的小毯子,想要在床上蜷縮着,想要将自己在他的視線裏藏起來。

可殊不知,她的每一個動作。

每一個細微的表情,都被牢牢地鎖在飽受折磨的愛神視線之中。

是在心疼。

在內疚麽

因為被迫承受着這份愛,而感到害怕嗎

丘比特無法不去注意她,目光落下一寸,心髒砰咚愈響一分。

他想幹脆紮了自己的眼睛。

但一想到,就連僅有的夜晚,也不能看見她坐在床沿安靜溫順的模樣,這和讓他待在最厭惡的冥府也沒有區別了。

“你先前,差一點兒碰到的,是愛情金箭造成的傷口。”

只是說出這句話,胸膛破開的地方仿佛有意識地生長,留戀她殘留的溫度,渴望她指尖怯弱的觸碰。

丘比特閉了閉眼。

他伸手,再次撕開,不讓帶着愛欲的傷再鑽進心髒的深處。

普緒克有點兒難以消化他這句話。

金箭,什麽金箭

愛情金箭

剛剛不是還說是自殘嗎

那得多大的箭,多粗的箭頭,才能掏成那個樣子……

絨絨的毛毯稍微捂暖和了一點兒冰涼的手腳,普緒克安定下來,不願再回想那可怕的手感,這種奇怪的坦白,讓她不自在地問出了聲。

“為什麽……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她是想知道他傷口的原因,想知道他的弱點是什麽……

可沒想到會被告白。

更沒想到會得到這樣一個可怕的消息,愛神被自己的箭捅了個胸穿膛,還愛上了她

久久的沉默,好一會兒。

不知道他又做了什麽,普緒克又聽見幾聲從齒間溢出的悶哼,沉重的呼吸變得虛弱。

聲音不再啞得可怕。

“信任。”

丘比特艱難地說着。

他半仰着頭,白皙的脖頸上,那原只是詭異連綿的花紋,在此刻,生出以神力淬煉的鎖鏈,從喉嚨緊緊箍住,穿過鎖骨,肩胛,鏈接着比熔漿還滾燙的赤紅翅膀根部,狠狠收緊。

理智與欲望的分割,讓本能掙紮着的翅膀被勒的羽毛翹起,脫落,淩亂極了。

他無暇顧及自己的狼狽,只為努力讓聲音平靜,不再吓着她。

“夫妻之間的,信任。”

普緒克怔住。

——夫妻之間,應心存信任。

哦,是的,自己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普緒克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胸膛上傷口的來歷,關于傷口的事情。

如果這不是錯覺的話,他是在認認真真地回答自己的問題,盡管不知真假。

聽起來明明很痛苦,話語裏表達的卻好像是,想要對一個人類女子的尊重。

她猶豫了。

也許,并不是所有的神都嗜好新鮮滾燙的人血,有着無所不能的力量,他也并不需要豢養她作為一口食糧。

從一開始,這個怪物的身份,就像一座巨石,橫亘在産生信任的橋梁上。

帶着偏見,試探,想要尋找她丈夫的弱點。

可現在……

他居然真的想要信任。

也許,萬一呢,如果他說一切的都不是謊言,這麽看來,就算不是她,也會是別的姑娘遭罪。

普緒克這麽想着。

那麽,大抵也是那股力量促使着他,做出那樣的事情。

丘比特看見床上的人坐了起來,她裹着毛毯下來,垂落的手臂擡起,手指張開。

“再說句話吧,好讓我知道你在哪兒。”

長度不過到小腿的毯子遮不住她小巧可愛的腳,在濃郁的夜色裏,皮膚籠着一層柔光。

他喉結滾動: “普緒克……”

鎖鏈勒緊,收攏所有聲音,丘比特低下了頭,他不能再看。

她在靠近。

他甚至屏住呼吸,生怕那普緒克呼出的氣息給他帶來夢幻的憧憬,扯斷僅剩的理智。

翅膀在身後不安地想要掙開,被一再收束,伏低。

溫和幹淨的聲音壓到塵埃,狼狽至極。

“請你,不要靠近我。”

那片陰影晃動的幅度更大,普緒克的腳踩到了什麽粘稠的液體。

如果……

她想的沒錯的話,這一灘,大概是他胸口淌出來的血。

寧願自殘,也不想傷害她嗎

普緒克站住在那兒。

停住了……

果然,她還是在害怕着。

他想再說些什麽,所有的話,都被垂下的眼皮和不知何來的沉默所吞噬。

然後。

什麽柔軟微熱的,帶着陌生而熟悉的氣味,落在他的肩頭。

“很痛吧……”普緒克笨拙地解釋, “不,我是說,不要着涼了”

她不确定往前輕輕一抛是否披到了他的身上,但确實是遮住了那一塊起伏陰影的一角。

毛毯。

大部分垂落在了地上,只有一小塊的面積覆蓋在翅膀,肩膀上,和膝蓋上。

丘比特嘴唇微張。

被她溫熱的體溫所熨暖的毛毯比起他身上,不,就是和羽毛尖上的溫度比起來,也簡直不值一提,但這一刻,他切切實實地體會到從普緒克身上散發出來的一點兒暖意。

不再是疏離的,防備的。

他擡頭。

看見那雙褐色的眼瞳,似乎落在他的身上。

“不痛的。”

大片的雲散去,皎潔的月光如清透的流水,如銀質的絲絨,從窗子裏流進來,驅散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往牆的方向游移。

她已經完完全全站在了月光裏。

倒塌的桌子,碎開的水晶花瓶,濕漉漉的水漬,幾片雜亂的葉子,萎靡的花朵,金色的神血,毯子上古樸繁複的花紋和……皮膚蒼白的膝蓋,在那膝蓋上。

有一只骨感又漂亮的手。

幾乎可以看見掌背薄薄皮膚之下,帶着蓬勃力量感,因用力和垂墜而顯出的青筋。

那只手,抓着她剛剛丢過去的毯子。

“普緒克。”

從正前的方向,在月光沒有窺探到的深處,他的聲音,帶着淡淡的疲倦,溫柔而清晰。

只是這一句,卻敲醒了呆愣在那兒的人。

等等,為什麽自己在期待着月光照進去……

普緒克緊張地閉上眼睛,馬上說道: “我什麽也沒有看見!”

“……”

空曠的房間裏,除了心跳,她還聽見那種胸膛震動發出的輕笑聲。

“可以睜開眼睛,沒有關系。”

“可是……”

丘比特再次重複: “沒關系的。”

他動了動肩胛骨,翅膀動作之下,蓋在頭上身上的毛毯滑落,正正遮住那猙獰的傷口。

他站了起來,往少女的方向走去。

落進房間的月光,被步步邁前的愛神驅退,直到與她保持着不過一步的距離。

普緒克輕呼: “啊……”

一半兒在黑暗裏,一半兒在月色裏。

在黑暗裏是他的。

在月光裏是的她。

普緒克不知道這是怎麽做到的,但……實在神奇。

她确确實實看不見黑暗裏的部分,月光所及之處,就像是籠罩在之下薄薄銀霧,看的清清楚楚。

“我想還有一件事,也不該隐瞞着你。”

他似乎在猶豫。

“是什麽……如果不能說的話,也沒事的。”

她現在不咋好奇了,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一件好事,就像剛剛,不過看見一只手,她險些要以為眼前的是什麽美男子了。

“我已經知道,你心有所屬……”

金箭創傷酸脹難忍,丘比特覺得喉嚨被卡住,幾乎說不下去。

“所以也不必強行,勉強着自己面對我。”

普緒克: “……”

噢,她懂了。

并不是尊重人類的感情,所以不強來,而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有人了

-

普緒克失眠了。

“……”

不過兩個晚上,她似乎已經習慣了這睜眼和閉眼也沒有分別的夜晚。

這不是第一次失眠。

但普緒克從未覺得,等待着白晝到來的,是這麽一件難熬的事情。

因為睡不着,反而愈發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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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緒克:該死,他好可憐。

丘比特:又吓着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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